桑老爷托到的便是扈医官。
扈医官原本就心善,这时候已经请了自己的师傅严医官为桑桑诊治,得知桑家人托人地找到了自己,索性和桑老爷见了一面,告知了桑桑的病情。
他在宫里有“四柳”从旁监视,有些话自然是不好说清楚,可对着桑老爷他就是实话实说了。
他道:“令爱先天不足,全赖后天调养,这几日我给她诊脉,风寒还算事小,麻烦的是她体内积了药毒和香毒,非得靠药浴或是极珍贵的药材和针灸相和才能根除。宫中药材、热水皆有定量,桑姑娘似乎算是待罪之身,药浴是无法了;若用药材和针灸,虽也极难,却可勉强一试。”
“什么药材?我可派人去寻!”桑老爷心如刀绞,只能庆幸老妻不在此处,要不还不知会何等的痛苦焦灼。
扈医官看桑老爷脸上的焦急之色,心内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道:“两味药材分别是梦仙花和紫色血蒺藜,不过纵然您能寻到这两味药,桑姑娘若无法出宫,也是无用。”
“怎,怎么讲?”桑老爷一颗心犹如汤煮。
扈医官解释道:“宫中贵人最忌讳的就是外面人带药啊香啊一类的东西,如我们这般御医院里的医官更是每日进出都要搜身,您便是找到这两味药材,我也是万万不能带进宫里的。”
“那,那制成丸药呢?我女儿每次入宫也会带些丸药的。”桑老爷追问。
扈医官再叹一声道:“桑姑娘往日得了特许的恩典可带丸药入宫,可我们这些医官却是丸药也是带不进去的,更何况丸药药效不及汤药,做成丸药也是浪费了这么珍贵的药材。”
“这,这可如何是好?”扈医官的话简直如兜头一盆凉水,浇得桑老爷不知所措。
桑朋在扈大夫家门外等着桑老爷,见老爹出了门,忙迎上前去想要了解更多的情况,然而桑老爷只是默然不语。
桑朋以为是因为此处谈话不方便,遂只默默跟随,没想到桑老爷走到半路,忽然老泪纵横,坐在路边哭得站不起身来。
桑朋一见这情形人也慌了,连声问父亲到底小妹如何了,桑老爷却是抖着嘴皮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走,去萧郡王府。”
且不说桑老爷和桑朋这一趟郡王府之行是如何的折腾,桑桑在宫中却是十分的不好过———刚能起身的第二天,葛太后就将她召到了锦鳞殿。
她昏了这些天,腿都是软的,一步一身汗也并非夸张,红鲤嫌她走得太慢,遂叫柳条和柳枝扶着她,一行人这才没有将时间拖太久。
到了锦麟殿,没了柳条和柳枝的力道,不等旁人说什么,桑桑自己就撑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葛太后喝着茶,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上的冰石榴,对殿中的桑桑视而不见。
桑桑血气不足,在床上坐一会儿都觉着头晕,更别说走这样长的路,胸闷欲呕到用一只胳膊撑在地上才能做到不立刻倒下去。不过也因此,她索性就放开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不连累家人,太后王君想怎样处置她都行,左不过她立时死了换个清净。
过了一会儿,葛太后似乎是将手中之物把玩够了,偏过一点身子看了看殿下之人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跪也没个跪得样子,早知道你如此不堪,就不该把你召进宫来,这下可好,反倒是丢了哀家的脸。”
葛太后话语里尽是自嘲,桑桑听在耳朵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是以只有沉默。
葛太后倒是没太在意这个,她看看更漏,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抬起脸来。”
桑桑依言,顺从的抬起脸来。
因为头上只有两只簪子,她鬓发松松挽就,纵然脸上病气难掩,然而那种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轻灵之态依旧如空山雾气一样冉冉勃发。
葛太后看她,她也看葛太后,眼中欲说还休的哀伤有如实质,刺得人心疼。
饶是葛太后自诩已经见过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女子是天然的幽媚,难怪令萧郡王念念不忘。
这么一看,她倒是难处置了。
不过葛太后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她回去,于是她同身边的宫女玉带使了个眼色。
玉带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得了葛太后的意思,走出一步道:“太后问你,悦神节那日你怎么去了王君的净室?去干什么?谁放你进去的?买通了谁?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太后娘娘免你个死罪,若不然,你自己清楚下场。”
桑桑早知会有人问她这些,但真听到人问还是颇觉心灰,故而一边轻喘一边平平板板地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命妇对她说会安排一切的事情。
不过听她说完,葛太后却是冷笑道:“怎么,你觉得这宫中之人都是傻子么?你在我儿的净室里待着还不够,还要没羞没臊的同他一起出现,若是没有所图,你又是为了什么?”
桑桑听罢,觉得好笑极了——葛太后问的也是真多余,按正常情况来讲,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未出阁的姑娘,躲在王君净室还能为什么?况且她还待了那么久,若不是有王君的默许,她又是如何做到的?既是王君都默许了,那她老人家又想问出些什么来呢?
于是她道:“一开始,奴并不知道那是王君的净室,后来见到王君,奴吓坏了。王君开门之时,奴只是想阻止,并没有想要闹出丑事,此事还请太后明鉴!”
桑桑说完还想哭几下,可身体里的水分大概全变成了汗液,泪流不下来,倒是汗涔涔而落。
而太后听她字字句句都要带上司炎,心里吐出一句“不知死活”,然后道:“哼,你倒是嘴巧,紫湘,掌嘴!”
紫湘跟葛太后岁数差不多,瘦高个,但一双手跟蒲扇一样,是葛太后惯用的“打手”。桑桑见如此,知道今日葛太后不过就是想教训她一番,她自己也没旁的法子好用,于是便闭上眼“引颈就戮”。
却说她这小身板,平日里温养着尚且不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老手兜头来两下,只一下就感觉命已去了大半条,而另外的小半条则是因为六公主的“擅闯”而勉强救下。
六公主那日发完“疯”虽被谢嬷嬷苦劝了一通,但这心里却不知为何十分畅快,是以今日听说桑桑被葛太后召见,立刻风一样的跑来了。
到底是公主,便是锦鳞宫里的宫女侍人也不敢硬拦,六公主紧赶慢赶,终于在紫湘来第二巴掌的时候张着两臂护到了桑桑跟前。
葛太后一见也是大怒:“你不好好在女学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王祖母,你别罚承雅姐姐了,她身体不好,受不住的。”六公主也不知从何时起这眼泪说来就来,连称呼都学着七公主从“王太后”变成了“王祖母”。
“你小孩子家家的,掺和什么!你身边的教养嬷嬷呢?死了不成?!”葛太后气的直拍椅子。
“姐姐!”六公主见桑桑鼻子往外冒血,哭的更凶,连葛太后的话也顾不上回,直接用自己的袖子给她将鼻血擦去。
“你……怎么……来了?”桑桑靠在她身上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唇色几近透明。
“我、我不想让你死。”六公主说不出那些煽情的话来,是以回答的的也直白。
桑桑想要笑一下,脸上却是火辣辣到做不出表情,只能听到耳际嗡嗡的轰鸣,其间偶尔夹杂一两句葛太后的声音,但也并不真切。
六公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大声对葛太后道:“这里面定是有人害承雅姐,还请王祖母还姐姐一个清白!”
“清白?!”葛太后怒极反笑,“她跟你父王同进同出,还有什么清白?”
六公主被这话刺得抖了一下,看向桑桑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抹难堪。
葛太后见这话有用,再接再厉道:“宫规之中,勾引王君是什么罪名,纵然我和你们嫡母护你们护到大,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别说是你,你问问你这个好姐姐,她知不知道?!”
葛太后这便是赤裸裸的挑拨了——宫中消息流传甚广,是以人人都知道桑桑衣衫濡湿与王君一起出现,至于姿势之不雅,更是传的神乎其神;而王君武功一流,若是跟此女子没有点什么,断不会让如此场景出现,说起来也是“郎有情妾有意”;六公主自然是听说了这些传言,只是之前不愿相信,可她也不傻,如今稍微细想便找到些“郎有情妾有意”证据,比如她去勤政殿求药之时父王已经将条子批了,所以她才没有费什么力气,是以看向桑桑的眼神中也不由地带上了些怀疑之色。
桑桑听力稍微回拢,已将葛太后这最后几句话听在了耳中,又见六公主神色迟疑,心内不由涌起一丝苦涩。
她是被家人宠大的,断然容不下一丝来自身边人的质疑,是以见如此,勉强挣扎着再次直起身,哑着嗓子对六公主道:“这些事情与公主并不相干,公主不必管我。”
然而她这样说,葛太后却并没觉得她识趣,反而是觉着她以此举来博求六公主的善心,是以决心让六公主和桑桑彻底掰开。
于是葛太后从梧桐凤椅上一步步走下来,同六公主道:“幼嘉!你现在立刻走,哀家念你因年纪尚小、性情纯良而被人哄骗,不再追究你今日擅闯锦鳞宫一事。若不然,连你也一块儿罚!”
六公主心思已被动摇,听葛太后这么一吓唬,一时也没了主意,看看桑桑又看看太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时已入秋,外面的天阴沉沉地,裹挟着湿气的风贴着地面席卷入殿,桑桑满身的汗被风一吹,只觉得凉意透骨,却又使得右脸处火辣辣的疼痛越发清晰。
可这一切都不如六公主幼嘉犹豫的神色令人心寒,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开始气恼,于是她看着葛太后轻声道:“太后只说奴是有意勾引,为何不问问王君他是不是也对奴有意呢?”
此话一出,六公主睁大了眼睛。
只是葛太后到底是太后,纵然桑桑如此说,她却是眉毛也不抬一下,甚至开口叫紫湘道:“给我继续……”
“王君到——“
殿外一声熟悉地唱喝打断了殿内人们的动作,王君司炎身着玄色云光锦玉带常服大踏步走了进来。
葛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真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见他入殿,脸上怒气一收,安闲地坐回到梧桐凤椅上,慈爱地一笑道:“王上怎么来了?”
司炎径直越过跪在地上的桑桑与六公主,随意地道:“闲来无事,来母亲这里讨一杯茶喝。”
“难得你今日得闲,玉带,去拿新下的果子来!”葛太后愈发一派慈母模样。
待司炎坐下,早有宫女端了新茶放到了他手边。
见葛太后手边的匣子里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冰玉石榴,司炎喝了一口茶道:“看来这东西是送到了母亲的心坎里,难得见母后如此喜欢。”
葛太后道:“萧翼这小子惯会送礼,不说这石榴雕得如此逼真,就是这寓意也好——多子多福、子孙绵延。”
“母亲喜欢,这就是最好的。”司炎道。
“不过这孩子多了也难管,你看看小六,没规没矩地就这么跑进来,也不知道跟先生说了没有。”葛太后话锋一转。
司炎不以为意道:“是还欠着规矩,让她回去抄十遍宫规就是。”
葛太后见他发话,遂对阶下的六公主道:“听见没有,你父王让你回去抄宫规。”
“我、我……”六公主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故而有些无措。
“去吧。”司炎又催促道。
六公主不敢再言语,偏头看了桑桑一眼,默默地退下了。
六公主离开,桑桑就以为王君这便要处置她了,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勉力支持,却听上面的人又发话道:“你也下去。”
桑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头见王君丝毫不理会她,只与太后说话,想来刚才应该不是自己幻听,于是挪动双腿想要站起。
可她昏迷了太久,又是刚能下地,勉强捱过腿上的麻痒,走了两步就再也没力气前进了。一旁的宫人怕她绕了御座上二人的雅兴,连忙上前将她半拖半拽地弄出了锦鳞宫。
外面天色沉郁,雨淅淅沥沥的就下了起来,且越下越大,柳条和柳枝都没有伞,回到朝露轩,三人淋得都如落汤鸡一般,桑桑毫无意外地又起了烧。倒是脸上捱的那一下,虽然结实却并没有太肿,只是口腔里不知道哪里断断续续地出着血,一喝水就是满口的血腥味道。
而锦鳞宫内清静下来,葛太后才对司炎道:“怎么让人走了,哀家这还没有罚完呢。”
她老人家倒并不是生气,只是不解。
司炎无所谓地笑笑道:“您可不能将人打坏了,要不我没法向萧翼交代。”
“这姑娘如此不省心,萧翼还要?”葛太后奇怪道。
她可不认为萧郡王是什么儿女情长之人。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他非是单纯地看上了这姑娘,还因为这姑娘长得像他的一位表妹。”
“表妹?”葛太后从中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倒是起了几分兴趣。
司炎又呷了一口茶道:“您忘了,收复夜泽的时候,萧家就要给他议亲,当时议的就是这位跟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哦,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可那时不是他自己把人家拒了么?”葛太后记忆力一向不错。
司炎放下手中杯盏道:“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当年收复夜泽时没准备足粮草,萧翼怕一去不回耽误表妹,所以严词拒绝了这门亲事。他这表妹本来跟他也算情投意合,这一下被伤了心,没多久就出京远嫁了。这事,我原以为这么多年他已然忘了,哪知他只是藏在心里,所以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给他圆了这个心思。”
“原来是这样。”葛太后恍然道,“怪不得你那日没把这姑娘立时交给金吾卫。这样说,那日医官呈上来的条子哀家还没批,玉带,去找找,过几天给萧翼个全乎人。”
司炎按住葛太后的动作道:“母后稍安,孤已经批了,若不然这姑娘今天也来不了。”
“哦,原来你已经批了。”葛太后似乎此时才知道这事。
顿了顿她又道:“萧翼这事儿你应该早跟哀家说的,那就能让这女子早点醒,早点送到他府上去。”
司炎却道:“嗐,这女子犯如此大错,本想让她自生自灭的,没想到萧翼却是不肯,今晨特特找孤说了此事,孤便也不得不来了。”
听了司炎这话,葛太后不再多说,只道:“这孩子倒真是长情的很。”
其实,桑桑能够逃过葛太后的一劫也是多亏了桑老爷。
那日桑老爷从扈医官家离开之后在路边哭了好大一通,擦干眼泪沉下心来也不得不去找萧郡王来帮此忙了。
萧翼在悦神节那日作为近臣,将净室门口发生的事儿看了个正着。
在场之人,可以说除了孟从辉和几个侍人,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了,所以他比谁都要恼怒。
极度的恼怒之下,他便没再管桑桑的死活,也就任由王君来处置了。
可这好几日过去,他也消了气。而且这事儿细想起来就知道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最起码他能肯定,当时那一幕绝不在王君悦神节的计划里。
他这一想自然就想到三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