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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她再不通修炼之术,却也知道这一夜的琴音是为了助她修行。

大概是耗费灵力太过,秦悯有些眼花,他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含糊地同林九道:“下去吃饭吧。”

林九走到墙边往下一望,果然见吴鱼提着食盒走在九曲桥上,便从善如流地下了楼。

木制的楼梯,走起来难免发出“咚咚”的声音,林九在前面走,耳朵却是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却听得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慢,便觉有些不对劲。她又下了两级台阶,听见脚步声几乎消失了,不由转身去看。

只是还没等她找准男子的身形,就听见楼上“咣”地一声——是古琴落地的声音。

林九连忙往回跃了几步,见那琴只是一端砸在了地面上,另一端还在男子手底下,连忙冲上去将琴靠墙放好。余光中又瞧见男子的身形摇摇欲坠,便也来不及直起身就去扶她。

只是她忙乱中不慎踩到了裙角,整个人便向秦悯砸过。对方本就站立不稳,被她的体重这么一冲,立时朝楼梯下跌去。

不过林九还算机灵,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扶手,而另一只手则伸向了男子的衣襟,想要把他拉起来。可是她没想到秦悯看起来瘦削,实际竟是那么重,而楼梯扶手又光滑,她就那么抓着男人的前襟,同他一起滚下了楼梯。

幸运的是,秦悯反应也迅速,在身体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便运起灵力将他与林九的周身护住,是以两个人跌下去的时候都没伤太重。

一般人坠楼下去,最怕受伤的就是头,其次是腰。林九被秦悯护着,头没事,腰却是感觉要硌断了。她捂着腰从地上支起上半身,也没发现和衣服一起胡乱攥在她手心里的银色链子却是绷断了。

秦悯倒在地下,她便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然而看到他脸的一刹那,伸出去的手却顿住了。

原本秀气的鼻子,现在变得十分英挺,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眼角的纹路不见了,原本平直的眼尾现下微微上翘着,延伸出优美的弧度。睫毛如同黑色的水晶刺一般根根分明的上翘着,嘴唇形状饱满,一点唇珠竟有种画龙点睛之感。

术法中原本就有能够让人改头换面的幻术,林九的目光在那张俊美深邃的脸上逡巡几遍,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她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却觉得唯有这张皮相才能解答她曾经心里的那点疑惑。

秦悯缓缓睁开眼睛,按了按太阳穴,视线才逐渐从朦变得清晰。他看见林九伸着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先是有几分困惑,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看向了林九的另一只手。

那只小手里正攥着一截子布条和还有一根细细地泛着粼光的链子。

林九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东西。她根本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拽下了那链子,还把他的前襟撕烂了。

这倒也再次证明了养狐狸费前襟。

秦悯坐起来,林九发现他那原本修长端雅的身形似乎也变了,少了几分羸弱之意,看起来更加矫健,也更加挺拔,再配上这么一张脸,显得金相玉质、气质凛然。

他似乎并未打算跟林九解释什么,只是拿过她手中的链子准备重新戴上,但林九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并十分霸道地呵道:“不许带!”

他的腕骨如玉雕成一般,摸上去凉凉的,林九不自觉地咬咬下唇。

“吴鱼和出窈有没有见过、见过你这张脸?”

“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去摩挲链子上的扣环,林九又去夺那链子,秦悯也不执着,很轻易地放了手。

“这个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林九站起来将链子拿在掌心里看了看,她想着怎么这应该也算是个灵器,其中必定有秘银一类的材料,居然这么轻易就断了。

“用来藏匿气息。”秦悯也站起身来,还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那你又是谁?”林九疑惑的望向他,像是刚刚认识这个人一样。她想起他在江边那种睥睨的眼神,一时不知是该说自己迟钝还是机敏。

“你曾经见过我的,和步重臣一起。”男子正色道。

“见过?”林九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边在脑海里搜寻有关这张脸的记忆。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惊诧道:“你是?”

她的表情生动极了,“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月洲第一秘术师!”

“正是在下。”男子粲然一笑,满室生辉。

林九终究还是将那链子还给了秦悯。哦不,是奉载玉。

她一边吃着形状可爱的河鲜小包子,一边偷眼去瞧桌子对面的人。

怪不得他日日摆那残谱,原来是打算将来同步重臣一争高下的。可他又为什么来到了琴洲呢?

林九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略带一点秀气的脸,想起那日山道上书生们齐齐回头的情景,忽然就好奇起来他们口中那个什么第一画师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奉载玉看着她面上一派纠结的模样,心里不由觉得好笑,他一直记得她将书院后山搞的鸡飞狗跳的样子。而且自她和步重臣回去,书院里的看门狗都有好几日不肯从笼子里出去。

就在他们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当口,忽听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传来,秦悯淡淡说一句“进来”,吴鱼便从外面进了楼中。

林九还并未向奉载玉说出出窈的异常,所以当她见吴鱼一切如往常一般,不由十分开心,并冲他笑道:“我们回来啦,昨天怎么没有见到你。”

吴鱼看见林九也挺高兴的,尤其她换了新衣服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于是也笑着同她道:“恐怕你那时候急着睡觉,自然没看到我。”

然后他又同奉载玉道:“斋主,前面铺子上有人过来问之前刊印的书册,我爹让我问问您要不要去前面看一看。”

他以为奉载玉听罢会等吃完饭再去,没想到对方将玉着上的包子一撂,立刻道:“好,我这就去。”然后就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待秦悯的身影消失不见,林九才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脑海里有关月洲第一秘术师的传闻也慢慢回拢。

那都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的月洲虽然人人都能说出一段这第一秘术师的传闻轶事来,但真正见过他的人恐怕都化成了尘土。而且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师承何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强大。

尽管大多数普通人并不知晓他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但林九却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在九洲七岛十六境,修士最多的是云洲。月洲虽没有那么多的修行者,可但凡是有名有姓的,都是十分厉害。这也和月洲的政事传统分不开。即便九州上的许多统治者都会豢养几个修行者来巩固势力,但修行者一不是萝卜白菜,二不稀罕金银凡物,所以大多被豢养的修行者都是极危急时刻才会出来施展神通。但月洲却不同,很多修行者都在国中担任官职,虽然说起来都是闲差,却可直接参与政事,所以修行者之间的争斗比试要比其他几个洲更露骨更频繁。

奉载玉此人曾经也受多国招揽,但他都拒不接受。为了防止他被别国招揽去,不少国君都派出了自家士欲将其灭口,却没有一次成功。此后,便不断地有修行者向他挑衅,有的是因为输了不服,有的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有的纯粹是为了名扬天下。甚至后来有一些修行者还结成了联盟欲将其灭之,但无一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随着他名声的稳固,各种谣言就愈加甚嚣尘上,只是他真实的去向也越来越不明确,到最后则完全变成了一段传说——人人都能说出他的故事,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去了哪里。

林九当年听说他的事迹的时候还是个才开了灵智不久的毛狐狸,常躲在瓦肆酒坊中偷吃。那里不仅人多口杂,还有许多说书人,月洲第一秘术师的故事就是他们最爱说的几样之一,她可没少听。

不过那时的她是进耳不进心,想得更多的还是吃喝一类,“奉载玉”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名。

后来到了昆仑,那更是能人群集,有些门派里面能有三四十个修行者,虽然本事都不怎么样,但是能一口气聚起来这么多,放在整个九洲七道十六境也是十分了不得了。那些小国家里的什么国师法师在那些门派眼中根本就不够看,故而他们奉载玉这种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也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即便是后来主人步重臣说要见他下几盘棋,她都没将“奉载玉”这三个字放在心上。因为步重臣本身就是传奇,而一个传奇同另一个传奇相见,如果不能创造奇迹,那就和两个普通人见面无异了。

不过——

林九看看桌子另一边的小碟子。

月洲第一秘术师又怎么样?还不是喝粥吃包子,有什么稀奇的?

她一连空了好多天没吃到什么好东西,如今珍馐美味在眼前,奉载玉又不在,便忍不住大快朵颐了起来。

那河鲜的包子是吴老婆子早晨在码头上买了鱼虾和猪肉后现包的,入口肥腴鲜甜,香的不得了,林九这么一多吃,就又下去了三屉,桌子上只剩了一屉三个。外加碟子里的半个,那就是三个半。

若是平时,她吃了也就吃了,吃的心安理得。可如今她清楚奉载玉是为了给她疗伤才弹了一夜的琴,而且看刚才他的样子,肯定是灵力消耗的不少,她这再吃就太不识好歹了,于是强迫自己放下筷子。

看看粥罐,里面倒是还剩不少,但林九刮刮粥碗,也不打算再喝了。然而脑海中反复想起来他刚才脱力的样子,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担心。

铺子上,吴老汉一边在书架边上整理书册,一边隔着书籍的缝隙偷听另一边两个人的说话。

这事儿说来确实怪,最近陆陆续续有不少镜城或者醉城的文人来他们这小小的广陵镇刊印诗册和文册。按说广陵镇不过三道街,而这两座城池怎么也比广陵镇大三五倍,能做刊印的书铺纸坊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何必绕远来他们这小小的七星斋来印东西?

而且他们每次来印的量也不大,不过三十册,但架不住来的次数多,零零散散的加一块,同一册怎么也印出上百本了。要知道不管是镜城还是醉城,多的都是生意人和手艺人,读书的本来就不多,能当正儿八经的文人看什么诗集文集的那就更少了。像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文人文集印出来一两百本,给谁看?又有多少人会买呢?

不但如此,这些诗集和文集里还配了画。你说它既是白描,画些花卉鸟兽岂不更好,偏偏里面都是山水,还是些秃山大河,一页看上去空荡荡的,毫无美感。

这种东西印出来,要吴老汉自己说,那就是往水里扔钱,响儿都听不见一个。只是斋主格外关注这件事,所以他自己也想听听这些人说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今日又是白听了,现在大街小巷的文人口中都是耀神文会的事情,像什么谁谁谁又上了丁香文榜啊,投文是该去镜城还是醉城啊,字体是兰花体还是流云体好啊。来印书册的人也大多如此,就像面前这俩一般。

奉载玉在柜台后面理好了一沓纸,然后走到一溜书架前面往上摞,见那来取货的二人细细翻着那些印好的书册也不着急走,便状似随意的问一句:“二位可是看好了?”

其中一个戴帽子的抬起头警惕看他两眼道:“没有。”

另一个却不耐烦道:“我们这些书册都有大用途,自然要细细都瞧好了再拿走。”

“我看里面那些画也寻常,咱这儿的师傅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轻易不会弄错的。”奉载玉一边将怀里的纸张放到书架最上面一边道。

他这话乍听上去有些得罪人,但说的却不无道理,那两个翻书的人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一副你懂什么的样子,懒得和他多说。

不过三十册书,不大一会儿功夫二人就验看完了,吴老汉帮他们重新扎成两捆,然后一直将二人送出门。

待那二人出了这道街,奉载玉才收回了神识。

“吴伯,过来帮我一把。”

吴老汉正在收拾地上散落的麻绳,听斋主在身后叫他连忙回头,只见奉载玉一手撑着柜台一手扶额,整个人摇摇欲坠。

吴老汉心里的斋主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这副样子到把吴老汉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里,担心之下不由问道:

“斋主,您这是怎么了?用不用我去请个郎中?”

“我没事,昨夜没睡觉,有点累罢了。”奉载玉一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道。

“哦哦,那您坐着歇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就叫我。“吴老汉赶紧同他道。他知道修行者寿数都长,所以从不拿自己当长辈,话音里总是恭恭敬敬的。

不一会儿,角落的清心钟又轻轻响起,是有人上门来了。

吴老汉听见声音,连忙迎过去,却见是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小姑娘。

“你是?“他看着小姑娘眼熟,但半天想不起是谁家孩子。

“吴伯,我是街口——”小姑娘笑眯眯道。

“哦——对对对,你是孙家的二姑娘,哎呀哎呀,老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吴老汉热络道,“你这是?”

“我来给我弟弟买支笔。” 孙珏一边说一边往屋里瞧。

“好啊。”吴老汉引着她往里面走,“来吧,挑挑。”

七星斋里卖的笔墨都是些寻常品相的,只要是能交得起私塾里的束修的,咬咬牙都能买得起,吴老汉也不用给她介绍的太详细,只需问她要软要硬还是中不溜的就行了。

“我想先看看。”小姑娘看着三个笔筒里的一大堆笔似是有些犹豫。

“行,你先看看,我去把水倒了。”吴老汉指指地上的水桶。

“嗯嗯。”小姑娘一边应着一边从笔筒里面抽出一支。

待到吴老汉出了门,孙二姑娘就悄悄转过了头。

她刚才就看到秦悯以手撑额在柜台后面的角落里闭目养神,但因为吴老汉在也不敢多看,这会儿没人了,她便忍不住打量对方。

都说这人不错,可到底不错在哪儿呢?原本小姑姑是不愿意的,可不知道后来怎的竟是愿意的很,然而媒婆又说这人不愿意。

大姐姐也是,总说嫁个读书人好,可镇子上的读书人又没几个真正赚大钱,要她说还不如也找个商户,起码偶尔能坐得起马车。

不过这男的衣料子倒不错,看上去光光溜溜的,一丝褶也没有。人嘛,看起来倒也没多老,反正比她爹看着是年轻多了。

吴老汉倒水回来小姑娘已经选好了一只兔毫笔,兔毫笔算是中档的笔了,于是他便夸道:“小娃娃真会选。”

“多少钱呀吴老伯?”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

“伯伯给你算便宜点,四十文!”

“四十文?我弟弟说他平时用的笔都是三十文一支。”这孙二姑娘对着大人丝毫不怯。

“那看来你弟弟平时都用的是狼毫笔咯,那换一支吧,换成狼毫。”吴老汉在商言商,丝毫不废话。

“那,那换成狼毫吧。”小姑娘有点沮丧,但也没坚持。

吴老汉从那笔筒里抽出另一支笔身更粗些的。

送走了孙二姑娘,吴老汉又去瞧奉载玉,也不知道他是醒是梦,但一点儿睁眼的意思都没有。外面街上不断地传来“磨刀磨剪子”“豆干豆皮”的吆喝声,他往日没觉得如何,今天却感觉格外嘈杂。

吴老婆子自后院进来给铜壶添水,一进后门只觉得铺子里比往日都静,还以为吴老汉和斋主二人都不在,正想念叨两句,却见吴老汉从一架多宝格后面转过来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吴老婆子连忙走过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压着声音小声问:“怎么啦?”

吴老汉摆摆手,示意出去说,怼着吴老婆子一直走到后门边。

“哎呀你个死老头子,怼我干什么,我水还没添。”吴老婆子往前杵了杵手里的水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