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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成衣铺子就在两条街外,门确实已经关了,但他们运气不错,里面还有吵吵嚷嚷的人声。林九抬头看了秦悯一眼,对方朝她笑一笑,似是鼓励般道:“叫门。”

他知道小姑娘一直想体验做普通人的感觉,反正已经出来了,便都由她。

林九的声音既软糯又清亮,里面人听到,先是静了一静,然后利索地打开了门。

开门的也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茶色的细麻布衣裙显得她沉稳有度。

显然这家铺子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傍晚的客人了,见他们二人是来买成衣的也不多废话,直接迎了进来。

里面是两个胖胖的妇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但穿着都差不多,一个绛紫色、一个深红色,图案都是花里胡哨的,属于看起来就很贵的那种。

“是小姑娘买衣裳吧。”高个子打眼就瞧见了林九的半幅裙摆,说话也干脆。

秦悯悠悠地扇着扇子,替林九道一声“是”。

他身上除了那件水色袍子,外面还罩了一件月白的大袖衫,本来是十分平民的颜色,但在他身上却有种风流之态,于是两个妇人一面引着林九往内,一面又不住地瞟他。

林九在斗笠后面看两个妇人频频偷眼往她身后瞧,坏心乍起,促狭地清了清嗓子。

那两个妇人开铺子多年,也都是精明人,听得这一声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忙收回目光。

男子林九身后面无表情。

两个妇人看林九那半幅裙摆,知道她今日是必然要买件衣服回去的,所以不停地向她推荐那些名贵的料子,喋喋不休夸赞上面那些精致的绣纹。

林九也不急,笑眯眯地听她们推销了半天,最后选了一身缃色混麻衣裙,任由她们磨破嘴皮也不为所动。

那两个妇人知道一般男女一块儿来铺子上买东西,付钱的大多是男子,见说不动眼前这个戴斗笠的姑娘,便去游说秦悯。

高个子道:“小姑娘买了一身,官人气质如此雅逸,也买几件吧!我们这边新上了男子的布料,细密轻盈还凉快,正适合您这样的读书人。”

矮个子道:“就是,您这衣服一看就穿了有些日子,多买几身换着,这大热天的也方便。”

秦悯这身衣服应该是今日才上身的,林九忍不住在斗笠里面“噗嗤”笑出了声。

两个妇人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好装作没听到,依旧一唱一和的起劲儿。

秦悯不急不缓地摇摇扇子:“我不需要,给她再看一身吧。”

俩妇人听他发了话,两张嘴立马又转向了林九。

林九嫌她俩唠叨,快速地又选了一身丁香色裙子,然后道:“有鞋吗?“

“有有有。”矮个婆子一听还有生意可做,高兴的喜笑颜开。

那开门的小姑娘本来在收拾店里的碎布头,一听林九要买鞋,不等人说,就小跑到柜台后面拿出一箩筐的鞋来。

林九挑了两双一模一样的,也不打算试,直接让妇人们包起来。

“姑娘还是试一试吧,这衣服这鞋,都应该试的。”高个妇人语重心长道。

“天黑了,就这样吧。”林九扭头,示意秦悯掏银子。

“衣服不试,试试鞋吧。”小姑娘也帮腔道。

于是林九去看男子,男子微微抬了下下颔。

“好吧。”她只得应道。

林九走到柜台后面拉起白色的内衬,两个妇人才发现她穿了双时下人干粗活的草鞋。这种鞋街边经常有人叫卖,只分男女,不分大小。两个妇人自她进门只顾着推销,地上又乱糟糟的,还真没发现她穿了这么一双不合适的鞋子。

“姑娘这脚一看就是没出过远门的,怎么穿了这么一双鞋?”矮个子妇人看到林九洁白的脚背忍不住嗔道。

林九便道:“出去玩掉水里了。”

“我们家的鞋又漂亮又结实,姑娘穿得好再来买啊。”见她脚丫生的可爱,矮个子免不了多说几句。

“好啊。”林九一面应着,一面去拉鞋子的后跟。

柜台后面放些几个小簸箩,里面是些时下人身上佩的小玩意,有荷包、香囊、蹀躞,也有一些碎玉串的压襟、腰挂、禁步,林九低头看到这些精致的小玩意,觉得有趣,便伸出手拿出一个瞧了瞧。

“姑娘可是需要荷包香囊之类的,这都是我们家新做的,花样也都是新的,好看着呢,姑娘买一两个吧。”那妇人又推销道。

林九顺嘴便道:“有男人戴的吗?”

“有有有,这蹀躞……”矮个子妇人殷勤地将一个簸箩拿出来。

林九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简直想把舌头要下来,连忙推拒道:“我,我就是随便一问。”

出了铺子的门,小风一吹,林九这才发现自己又出了满头的汗。

那两个妇人体型不凡,身上犹如火炉一般,她刚才只顾着应付话头,现在才感到浑身黏腻。她瞄瞄秦悯,见他一手扇子摇的轻快,便同他道:“斋主有没有什么静心咒、凉风咒之类的,回去也教教我?”

“你修为太差,还学不得。”男子手中的扇子一扇,她额前的碎发便飞啊飞的。

林九不甘心地扁扁嘴,然后眼珠一转,忽然一把抢过了秦悯手中的扇子。

“那我就不学了。”

她给自己扇扇,又大力给秦悯扇了两下,像是在挑衅。清风吹过,扬起斗笠上的面纱,露出了她得意的笑脸。

秦悯看着这张笑意盈盈的脸,奇异地感到时间一瞬间变得极慢,那薄薄的布料像是保护着奇珍的帷幕,随着它开合,宝物的光华也变得明明灭灭。

林九一路扇着扇子回到了莲塘小院,然后快速地跑到照月楼里换上了新衣裳,只是楼中没有镜子,于是她又跑到九曲莲桥上,想借着水光照一照。

可惜天色太过暗淡,纵然水面平静无波,上面却也只是一个淡淡的人影,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来。

林九正对着水面转来转去的找角度,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女声。

“你回来了?”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出窈。

“出窈,你,”她一边拍着胸口一面道,“吓死我了!”

“怎么了?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出窈今日一身水红色衣裙,清丽的面容上表情淡淡的,却莫名地觉得有几分瘆人。

“你怎么了?”林九奇怪道。

出窈不说话,只抬起胳膊拨了拨鬓边的发丝。

林九直觉不对,所以想看看她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于是抓住出窈的袖子想要探探她的脉息,可手伸出去却什么都没摸到,林即意识到出窈同她不一样,眼前这不过是一抹魂影。

“我和你不一样,没有肉身,也没有脉搏。”眼前的女子对林九嘲弄道,一双眼睛从上到下在她身上慢慢的扫过。

——

对于林九来说,眼前的出窈和之前实在太不一样,所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有点慌张地看着她。

“你和斋主去哪儿了?能不能和我说一说?”女子嘴角笑意盈盈,眼中里却像是淬了冰。

“我们去、去寻宝物啊,然后遇到了一条大蛇,还有一只老龟,它们都很厉害,我们就想了调虎离山的计谋,然后……”林九一边敷衍她一边用余光去看那院门。

秦悯还在前面的铺子里没有回来,她只能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你们’去寻宝?怎么?你很得意吗?”出窈听到林九的话依旧笑着,只是语气里满是质问。

林九看着她,忽然想到一招,于是一瞬间脸色也冷了下来。

“我就是得意,那你要如何呢?”她语气森然,话音里的冰寒之意不比出窈差。

她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看出窈到底想干嘛。

林九这招着实好用,见她骤然变脸出窈竟真的语塞了起来,半晌没说话。

林九见这招好使,于是再接再厉,先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然后大踏步的往院门口走去。她一面走一面用神识查看出窈,见她也没追上来,心里更是奇怪了。

林九的神识只能覆盖几尺,走到院门口便不禁扭头看向桥上,那里出窈的魂影已经消失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梦般。

出窈莫不是被什么邪物附身了不成?想到这儿,林九心里有些发紧:这个院子里有结界,普通邪物鬼魅根本就进不来的,若真有什么东西附了出窈的魂影,其中必不简单。

于是她随即担心道:那吴鱼呢?

她知道吴鱼的肉身被保存在照月楼下面的地窖里,上面覆盖着法印,外人是进不去的。为了维持肉身不灭,吴鱼每日也需要修炼一段时间,因此大多数闲暇的时间他都在地窖中。她自回来厚还没跟吴鱼碰过面,本来想着他应是还在修行中,现在也不由担心起来。正考虑要着不要去地窖那儿去看一看,院门打开,秦悯抱着一架琴跨过门槛。

见到林九,他便道:“怎么站在这儿?”

余晖将尽,围墙上的白色蔷薇从他身后横生出来,有种颤颤巍巍的美感,他水色的衣袍在暗淡的阴影里如一抹古意。琉璃墙壁反射过来的水光轻轻荡漾,那古琴的琴身上便镀上几丝粼粼的银色。

林九心里那些告状的话一下子都消散在这流光之中,她先是牵起裙角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皱着鼻子似是抱怨道:“楼里面都没有镜子。”

“有的,就在楼中。”

一阵风过,他看到前面的缃色的衣袂和墨色的青丝一起飞扬起来,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朵。

镜子就在照月楼中的二层,能照见人影的那面对着书架,朝外的另一面上面糊着几张布帛所织就的图,所以让人很容易认为那不过是个屏风一般的架子。

秦悯上楼将那镜子转了过来,林九终于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知道自己人身漂亮,但天天看自己这张脸早就腻了,所以随便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见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那架琴面前,她便好奇的凑近去看。

很快,清清泠泠的琴音从那指骨分明的手中倾泻下来,铺满了整间屋子。

林九过去在酒楼瓦肆中也听过人弹琴,但因为不通音律,所以她一直觉得世上的好曲子没几支,尤其有些勾栏里琴音还合了琵琶、笛子,都是些供人消遣的靡靡之音,很难评判出曲子之间的高下。纵然有那等格调高的,据说是高山流水之声的,但她听过也只觉得是人类心里的“高山流水”,跟她们兽类心中真正的高山流水相去甚远。

而现在室内流淌的琴声清冷又孤傲,像是有一只被囚禁在月亮中的飞鸟,纵然能看到尘世的美景,但却因为隔得太远,只能永享高处的冷寒与孤寂。

一曲毕,只余满室寂静,林九觉得天上的月亮仿佛都要滴下泪来。

过了很久,她问道:“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无央。”

夜明珠的光落在男人的睫毛上,如同落霜一般,林九再次感受到那种从水下往上看的窒息感。

“经脉还疼吗?”

自然是疼的,但她并不想让秦悯担心,于是咬着唇冲他摇摇头。

只是她的脸色比平日里苍白许多,实在不能被人信服,于是他道:“手伸出来。”

林九眨眨眼,似乎并不想那样做,男子只得把她的手拉过来。

她不自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只见到处都是书、图册、画卷,此外还有的就是墙上的三架琴。

“斋主为什么这么多琴?”她记得上次墙上还只有两架。

“旁人送的。”秦悯松开林九的手腕,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十五日内不可妄动术法。”

“十五日也有些太长了。”林九指指墙外正不停扑棱的飞蛾,“小虫子很多诶。”通常她睡觉受到虫子攻击时都会施术将它们干掉,所以实在没法想象虫子嗡嗡的时候她面对它们什么都不做。

“楼里没有虫子。”秦悯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林九听他这么说,不禁下意识地去看天花板。

“跟我来。”男子看到她的动作站起身,然后拿起琴示意跟他走。

照月楼的第四层大概除了秦悯自己,谁都没来过。林九跟着他上去,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个感觉就是亮:

月亮的清辉和星河的璀璨透过天窗落下来,正中间是一架高大的浑象,夜明珠发出的光照在它的各种零件上,正在驱动着这个大家伙缓慢转动。仔细看过去,浑象上面似乎也嵌着各色宝石,于是不同的颜色的光被反射到四处,高阔的空间里光影斑斓,望之令人目眩神迷。

浑象周围还有一些别的仪器和摆设,有的转动,有的静止,林九能感受到它们上面不同的灵力波动。四周的房梁上挂着大大小小画着符咒的丝绢,它们似乎正和下面这些灵器彼此呼应着,也和天上的群星相联系。

“这是?“林九觉得眼花缭乱的几乎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些东西。

男子走到天窗下,抬起手轻轻拉动屋顶上的流苏,地板上瞬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浑象被底座缓慢地移动到了一边,原来的位置空了出来。

“你就在这里修习。”

林九看看天窗,又看看被星月光辉照到的地面,忍不住喃喃道:“这儿白天一定很晒吧。”

“今夜无云无雾,正适合修行。”秦悯用眼神示意她坐过去。

林九挠挠鼻子,然后依着他的意思坐到了浑象原来的位置。

见她坐好了,秦悯也走过去,并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抱琴坐下,然后双臂一振,长长的袖角泻在光滑如镜的地上。

古书有云: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双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

林九悄悄在琴声中睁开眼,明明月光是倾泻在她身上的,可她却觉得一旁的这个男人更加耀眼。琴音中的他似乎穿过了明明灭灭的尘世和重重叠叠的光阴,终与这世上之人相见。

洗心伐髓的琴声响了一夜,当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林九觉得全身焕然一新,三魂七窍似乎都被洗涤过了,然后男子停下抚琴的手并收拢气息。余音袅袅,随着浑象的缓缓移动,那琴声逐渐消失在空气里。

秦悯似乎是久久沉浸在琴音中无法清醒,林九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晃一晃,对方思有所觉,缓缓睁开眼,双眸中是两轮亮的耀眼的金色。。

那两轮金色就像是快速燃烧成灰烬的恒星一般,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光华内敛的琥珀色,林九觉得这一刻他比自己更像是山精玉怪。

秦悯站起来先是舒了长长一口气,然后又拾起她的手腕,眉宇间的神色倒真有几分药铺老郎中的样子。

气息平稳但按之不足,不算是十分好的脉象,但比起昨日来还是强了不少。

他的额上沁着细密的薄汗,林九注意到,心里不禁微微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