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少年殷切的脸庞上,方才的颓废消失不见,他在等待着摆渡老人肯定的回答。
摆渡老人侧身对着他,一河之水从身旁静静流过,夜静风止,悄然无声,少年殷切的脸如一团刚刚燃起的火焰,一点点熄灭,眼中的昊光也渐渐黯淡。
“孩子,你要明白,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码,想要得到它,就得付出对应的价格。”
摆渡老人伸出白布裹缠的手,掌心里捏着一枚天圆地方的铜钱,抬头凝望浩瀚苍穹,“你赴青萍时,在大海以铜钱换了那一条红鱼,自那时开始,你便种下时间的因果,那一枚铜钱对应的价值,是你大好年华里的一岁光阴;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样的事在你身上不止发生过一次,我不知道重楼山一别,你为何消失了三年,但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你究竟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你想着见想念之人,她亦想着见想念之人,你们在不该见面的地方重逢,又在不该分别的地方分别,这便是你们至今无法相见的原因。”
顾余生的身体颤了一下,眼前的山山水水,书院旧屋,承载着他这一生最快乐逍遥的时光,可摆渡老人的话,如同一根针,将他心中一直不敢面对的虚无戳破,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摇头道:“前辈,难道我历经的一切都是假的?亦或是烂柯一梦?若人生所有的苦与痛都是这样,我宁愿在我十一岁那年那个夜晚,永远地在睡梦里长眠,当我醒来之后,我父亲还在小院敦促我读书。”
“是梦还是现实,你比谁都明白,孩子。”
摆渡老人抬起手,他似乎想要安慰眼前情绪失控的少年,可他又不露痕迹地将手放下,只是声音之中多了几分慈爱。
“所有的经历,都是修行大道上的宝贵财富。”
“你想要见一个人,无非是翻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河而已。”
“只要你内心笃定向前走,就会得到一个好的结果,那往前走的路就不会错,但我要提醒你,人生的路从来都是想走的那一条最难走,走过的路最难回。”
“你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应该能够明白莫家姑娘曾经想要见你,同样和你一样翻过了无数山,趟过了无数条河,你要见他,我当然能带你去见。但从此之后我便无法再渡人渡己,而这一条船,从此需要一位新的主人,这是我的使命,也是你将要面对的人生抉择……”
摆渡老人说完,低叹一声,转过身去,凝望黑夜下的孤月,月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少年曾在古书上看过,摆渡人是没有心的,而一旦有心,就会有影子,有影子也就会落人间,在人间就会有羁绊,再也无法凌渡虚空,摆渡无法安息的灵魂了。
“前辈……”
顾余生的嘴角微微颤抖,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怎能不明白老人的言外之意,那是要他从此孤身伴船,成为行于黑暗世界的摆渡人。
人生有得选吗?
或许有。
但无论怎么选,对少年来说,都是如此的沉重。
为见莫晚云一面。
一切都值得。
哪怕从此在黑夜里漂泊。
一年,十年,百年,亦或是千年!
当少年参悟了时间的奥义,人生是何等的沧桑。
他扰乱了时间指针。
如蝴蝶扇动了翅膀。
所有因他而改变的岁月史书,需要漫长的时间去修复。
“顾余生……愿意成为摆渡人。”
少年郑重地回答。
时间不太久。
却已是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少年的承诺,掷地有声。
摆渡老人似乎还要劝说几句,可他看了少年几眼,终究没有再劝,“你上船来。”
顾余生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一艘漂泊云雾江河上的船,快要上船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凝望身后的书院,回望村里那一间间消失在岁月里的房子,那些已经被镌刻在岁月里的面庞,在他脑海里化作一阵阵欢声笑语。
那是洗心村稚童们的童年。
也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童年。
也许时间的错位和空间的移转,弥补了他内心的童年遗憾。
顾余生收回目光,迈着坚毅的步子一跃上灵船。
停摆的灵船缓缓调头,周围的迷雾渐浓,洗心村的一山一景在少年眼中逐渐变得模糊,这一刻,他的心好像被针狠狠的扎了一下,迷雾之中唿唿行驶的船不知将要行往何处,这一条人生的旅途,似乎从来就没有归处,也没有尽头。
“你来摆渡。”
姜神行站在船头,顾余生站在船尾。
顾余生看着无桨的船,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就像那一次你摆渡临江那样,船是随心走的。”
顾余生微微一愣,他心神稍动,脚下的灵魂船果然随心而动,或快或慢,仿佛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凌度虚空,也好像能无视时间,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只是他心中这样想时,却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悸动,显然,他想要改变时间或是穿越一定的空间壁垒,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只要在这一片天穹之下,他就能操舵如意,随心而行,某个瞬间,顾余生忽然意识到什么,心生感慨:当年他摆渡大荒临江,或许就已经被摆渡老人遴选了。
随着顾余生以心操控灵船,他能够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人间生灵,比如这蛮荒世界,就有无数游荡的灵魂在漂泊,人间的颜色,在他的灵魂眼瞳之中,也变得一片灰暗。
“你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神行将灵船重新掌控在脚下,他回头看向站在船尾的少年。
黑夜之下,少年的气血如山海翻涌,生命如浩瀚烟云,整个世界的死灵迷雾,竟无法侵蚀他分毫。
“前辈,我决定了,此生都不回头。”
姜神行微微抬起箬笠,似乎要将少年身上的异象看得更明白一些,只是当他眼中泛起幽幽瞳芒时,莫名地震退了一步,他不露痕迹地抖了抖袖子,黄蒙蒙的卷轴落在掌心,单手一掸,卷轴如画般展开。
只见卷轴的正中心,赫然是一幅古老符文镌写的契书,契书上的每一个符文,都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流动,顾余生看一眼,立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好像快要从肉身里飘出来一样,这些符文,单独看每一个,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可连起来却让顾余生无法知晓其中的玄妙。
“这是摆渡人的契书,你只需以灵魂之力烙印上你的名字,你就正式成为一位摆渡人了。”姜神行抬起箬笠,露出一张白布裹着的骷髅之面,“签订这个契约之后,你对摆渡人的疑惑都会从契书中得到答案。”
顾余生抬起手,就要在契书上烙上自己的名字,可姜神行再次提醒道:“就算你成为摆渡人,也只能暂时和她见面,天明之后,你还是会回归现实,为见这一面,你将失去很多,真的值得?”
顾余生没有回答,手一挥,以神魂之力在契书上烙下自己的名字。
当名字逐渐浮现之时,顾余生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冥冥之中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可这种奇异的变化,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天地间有一种莫名的枷锁施欲加在自己身上,可又好像被自己的魂桥阻隔在外,连接到魂桥深处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