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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春归(天狗篇完)

位于妖怪之山山脚下的是一间朴实而温馨的客栈,如果是步行上山,这里是必经之路。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客人们的喧闹声和淡淡的酒香,一种名叫“雏菊酒”的改良天狗酒很受妖怪们欢迎。

据说几个月前,这家客栈遭到了异变的波及,被严重损毁,因此歇业了几个月。不过也有人说早在秋天结束前,就有自称是大天狗派来的人把客栈重新修好了,直到春天才重新开张。

老顾客上门,却发现在前台迎接客人的并非原先能说会道善解人意的老板娘,而是另外一对鸦天狗姐妹,名叫“鹤琴”和“鹃筝”,作为新的看板娘,这对姐妹不如原先那位善于交际,而是有些青涩与寡言。但这反而也招来了客人们的调戏和捉弄,不过也仅此而已,她们那身手并非一般妖怪可以得罪的。总而言之,客栈还是一如既往门庭若市。酒的味道可能不如往日,但是这些客人们有充足的时间等它变好。

至于原先那位老板娘去了哪,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她继续踏上了旅途云游四海、有人说她成了家、有人说她去帮着天狗们重建家园……客人们虽然怀念她,但都衷心希望那善良的女孩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像她那般纯粹的天狗已经不多见了。

说起天狗,两个月前发生在山上的那场异变被称为“天狗城之火”,据说极其惨烈,整座天狗城被夷为平地,连个像样的残垣都找不到了,天狗一族也死伤惨重。但是其他妖怪们不在乎,只是当作了酒后的谈资,时不时会有一些英雄人物的传奇被提起,但是那也只被当作天狗们为了包装自己所编造的故事,真相什么样也不在乎,只要人们听着乐呵就行。

那场异变后,天狗一族成立了灾后重建委员会,由一位名叫“墨羽仲府”的名不见经传的鸦天狗青年担任主席。而新的临时政府也由这委员会推举选出,暂时由七位大天狗领袖的仅存的最后一位——比良山澄担任总大臣。据说这位大天狗在灾难中反应及时,做了很多物资转移工作和民众撤离工作,受到了人们的普遍拥戴。不过他本人声称这一切离不开一位天人的提醒和所有人的努力。

不过也有人传言,比良山澄总大臣有名无实,实际权力还是掌握在委员会主席墨羽仲府手上,因为就在临时政府成立一周后,委员会就颁布了一种名叫“临时宪法”的东西,直接宣布重建过程中,大天狗同样要付出相对应的劳动,不再拥有特权;同时规定天狗不能再有效忠的对象,所有天狗都是平等且自由的,而“临时政府总大臣”这个职位则被改名为“临时政府统领”,受到委员会的监督。

妖怪们非常喜欢天狗的那些政治话题,乃至于常有人在客栈里高谈阔论、无所不指,得罪了不少天狗顾客。最后鹤琴和鹃筝不得不贴出“莫谈政治”的告示限制了这类话题。

不过提起天狗城之火,在那之后,山上还多出来一股势力——驻扎在守矢神社周围的埴轮兵团。关于这伙人的来历,那故事的版本可就更丰富了。

据说在地狱和畜生界那边也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埴轮兵团突破了畜生界大佬和地狱的封锁成功来到了幻想乡,在妖怪之山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不过两个月以来,他们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即使有人靠近,也只是挥舞着武器赶走罢了,似乎没什么恶意。

也有人说,埴轮兵团是被畜生界和地狱赶出了那里,不得已才流落幻想乡,不然无法解释贤者们迟迟没有出手的原因。

更有甚者传言,那埴轮兵团是和早在五十年前就失踪的八坂神奈子达成了合作,帮忙夺回了她的神社。但是迄今为止没人看见那八坂神奈子出现在那里。

“说不定她伪装成一般妖怪或者人类,跑到这里来喝酒了呢?”一个戴着绿色鸭舌帽的眼睛中年人举着啤酒向同座的顾客调侃道,引起一阵哂笑。没人在乎为什么会有人类出现在这天狗客栈里,据他本人所说,是不喜欢人间之里最近的气氛,特地跑到这里散散心。不过天狗客栈的原则就是来者不拒,哪怕是人类,只要在这客栈里就会受到庇护。

听到这话,倒真有人朝客栈里四处张望,打量着谁有可能是那位风神。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的鸦天狗女剑士,她坐在前台,只是点了杯酒,却一言不发,不主动跟人搭话,静静地坐在那里。

“最近人间之里不太安分,据说有人看见了戴着面具的妖怪。”鹤琴擦着杯子,走到那剑士旁细声说道。

剑士没有说话,只是把斗笠压得更深,以防有别人认出她来。她掏出几块铜币按在桌上,转身就往门口去。未等她出去,一个结实的鼻高天狗却踹开门走进来,吸引了全客栈的注意。

“我在森林里那帮兄弟就是你干掉的吧?”一进来,他就认出了那女剑士,指着她的鼻子质问道。自从天狗城毁灭后,许多天狗流亡外地,做起了不干净的勾当。

“不是我,干掉你兄弟们的是人类中的‘妖怪狩猎’,我只是恰巧到那里拜访罢了。”女剑士毫无惧色,平静地说道。

“人类?人类怎么可能狩猎妖怪?!”那天狗不屑地说。

“你那帮兄弟趁着森林里那位魔法使不在家,溜进去偷东西,却踩中了陷阱被困住。结果‘刚好’有一群‘妖怪狩猎’在巡逻,于是他们就‘刚好’被解决掉了,而我也是‘刚好’要去那里,就‘刚好’撞见了这回事。”女剑士的语气带着微妙的戏谑,激怒了天狗。“你这家伙。”他一拳抡过去,那女剑士不躲也不闪,就在鹤琴冲上前制止时,另一只手从背后拉开天狗,将他扔出了客栈。那是个高大的山伏天狗,脸上伤疤累累,将那鼻高天狗扔出去后,自己也出去了。他的背后是一位端庄的女士。

“如果不是我丈夫把他拉开,你下一秒就要把他头砍下来了。对吧?”那女士微笑着说道。

剑士见了那女士,脸上先是震惊,但随后又别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不至于,那会脏了雏菊的店。”

“两个月不见,你真的大变样了呢,羽。”

“你也一样,神代小姐。”

二人坐回到了一张宽敞的桌子边,此时外面已经传来那天狗的惨叫。岸飒羽装作无事般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托八意医生的福,在永远亭疗养了一个月就出来了,不过还需要休养,就不喝酒了。”此时神代清铃的神色比起以前精神了不少,“反倒是你,失踪了两个月,连白发都有了。”她心疼地捋了捋羽青丝中那微微的白线,明明羽作为天狗还只是个少女。

羽没有抗拒,只是低头说道:“还有未竟之事。大峰小姐还没找回来、雏菊的仇还没报、妖魔还没被根除。”

“椛很担心你,她现在忙于天狗聚落的重建,无暇下山,只能托人去永远亭委托我们找你。你没必要如此逼迫自己。”清铃知道,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但是她害怕,她害怕羽不会像自己那般幸运。

“我知道的,我知道……”羽却安慰起清铃来,“我会安然无恙的,你们放心。”

话说到这,门外那高大男人也拍了拍灰走进来,点了支烟,却望见公告栏上那与“莫谈政治”四个字平行的“请勿吸烟”,只好用手掐灭了烟头,放回包里。

“刽,八意医生一不在你就又开始抽了?”清铃责备道。

“我又不像你,用毒来祸害自己。”柘木刽倒是一如既往地嘴上不饶人。

清铃不再理他,转过身看到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脸有些红,转移起话题:“既然你坚持,那我们也提供点帮助吧。”随后她又转头白了一眼柘木刽,柘木刽坐在她身旁,掏出几张照片摆在桌上。

“虽然作为原天狗精英,我有义务对大峰家的大小姐的安全负责,但是凭我已经不可能让她走回正途了。这几张照片是这段时间有关她的情报,在天狗城之火后,就像当初射命丸文那样,她从妖魔化的状态中暂时恢复正常,但是黑焰的影响还在,她的状态比如今在永远亭疗养的射命丸文还要糟糕。离开妖怪之山不久,她袭击了大内义阵的游击队分支,但是也被他们的枪林弹雨打伤,逃回林中。后来她又被‘妖怪狩猎’发现,那群疯子主动去招惹她,结果死伤惨重。最近她又和武殊丸光有短暂交手,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有理由怀疑,武殊丸光想拉她入伙,成为‘肆天王’的替补。”

看着照片上大峰御前的模糊身影以及她那显眼的白发,岸飒羽不禁捏紧了拳头,她问道:“墨羽仲府呢?他就没想过做些什么?”

“他尽力了,派过不少人去找她,即便大峰御前已经得知墨羽仲府没死,但也不肯回去,说是‘在铲除墨羽路上一切绊脚石之前不会停下来’。而最近,她盯上了‘妖怪狩猎’,似乎有前往人里的意向。”清铃解释道。

“又是人里,”羽呼了一口气,“我得知有人在那里目击了戴面具的妖怪,很可能是武殊丸光一伙。”

“如果你要去,别独自去,人里的人类现在很敌视妖怪,特别是天狗,”清铃警告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八意医生为你准备的介绍信,她知道以你的性子肯定会去那里调查,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去见一个人。”

“谁?”

“圣德太子。”

圣德太子,即丰聪耳神子,曾经是人类帝王的她恐怕是最了解人类的人。但是在百年前的百鬼夜行异变里,她因为没能及时出手支援而丧失了人类的信任。但她的权威仍在,只是百年里没有什么动作,很少外出,最多跑到隔壁命莲寺和那里的主持唠嗑。

“若是平常,她可能懒得管人里的事,因为如今命莲寺有比她更高的声望,不过这对冤家最近关系出奇地好。最近命莲寺的主持圣白莲外出,把大小事也丢给她。现在人里的人类变得越来越极端,镇长霖之助却没有作为。甚至有传言说白蛇出没于人间之里,一时间人心惶惶,所以是时候请她出山了。”清铃说道。

“白蛇……难道是神奈子?”羽心想着,站起身向二人道谢,“谢谢你们,这顿饭我请了。”

“这就走了吗?”清铃问。

“是的,我不宜在此地多留。”羽说道。

“为何要避着地子?”柘木刽一语戳破了羽的心思,羽一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只是……”羽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她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决战的时候你不是也和她见过面吗——”柘木刽问着,却被清铃伸手打断。

清铃细心地劝说道:“我知道,因为雏菊的事,你觉得自己对地子有愧,但是这件事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每个人都有脱不开的关系。天狗城之火正是我们的报应。”

“我知道……”羽的底气没有那么足,“但是在赎罪完成前,我还不想——”

“羽前辈。”鹃筝突然从背后走上来,按着她的肩膀,“能请您跟我去个地方吗?”

清铃点了点头,羽只好带着疑问跟着鹃筝走了。此时已是傍晚,鹃筝领着她进了林子,走上一处小山坡,随着深入树林,道路越来越平整,两边的鲜花也越来越密集,但又极其不规整,似乎不是人为种植。

羽这段时间都不在妖怪之山,没有来过这处地方,但这让她想起山神事件后的玄武之岩,也是长满了花。她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她失去兄长的日子。之前她回魔法森林也是为了拜访曾与她兄长留下断后的那名魔法使学徒,不过学徒和她的金发师傅都不在。

斜阳从树叶的缝隙中射入,照在了地上的百花之上,映出了鲜艳的金黄,若是在秋天,只会看见满地的残枝断叶铺满道路,但如今已经不同秋日,除了道路两旁的鲜花,还有自树上缓缓飘落的粉色花瓣,穿过林缝的光隙,如舞台灯光下旋转的美人依次映入羽的眼帘。

路到尽头,舞台谢幕,丛树收起枝杈,将落日的余晖倾泻,照在在羽的脸上,只在此处留下几条影子。

五个人影,一道墓碑。

除了岸飒羽和鹃筝,站在一旁默默守护的是一个陌生的白发女人,羽曾在上次小百鬼夜行异变中见过,她系着单马尾,穿着白色上衣和红色连衣裤,外批棕色风衣,当时是她递给了地子那把斩杀妖魔的十拳剑。

守在墓碑另一边的是衣玖,她在天狗城之火后不久就醒了过来,回到了地子的身边,此时她和那白发女人一样神情庄重,为自己错过了这么多事而懊悔。

而在墓前坐着的人,她的蓝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光凭背影,羽就能认出她。

而墓碑的主人,也不言自明了。

“雏菊她,就睡在这里啊……”天子背对着她说道,“在这里,能望见她的三个家。”

天子站起身,指向高高的山上迷雾笼罩的地方:“那里,是她出生的家。”

天子微微放下手,指向远处曾经是天狗城的地方:“那里,是她入眠的家。”

天子又指向山头下隔崖而望的天狗客栈:“这里,是她的家人所在的家。”

“家人……”

天子转过身,手拂过墓碑,平静地望向岸飒羽,蓝发在风中飘荡。

“没错,她的家人,她最后的家人,就在这里。”天子说道。

羽的下巴不自觉的颤抖,她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行热泪从眼角留下。泪水敲中脚边的花,花并没有什么不平,而是用花瓣盛着那泪滴,温柔地撒进泥土中。

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长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