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道:“这是为什么?不过,这倒也无妨,反正檀方也在用你的身份。”
关雎闻言,登时面现懵懂之色,道:“檀方在假冒郑异?”
马皇后道:“这事情真是凑巧。邢馥适才在城下声称陛下与阙廷大军中了沂王的埋伏,已经全军覆没。我问他何以知晓,他便让檀方假冒郑异作证,当看到城头上假冒檀方的郑异时,他那副神情可想而知,必定惊怒至极、懊悔无限。”
说完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二人竟然见过面了?”关雎喃喃说道,心中不知是酸甜苦辣中的哪种滋味。
郑异继续道:“这位杨仁之父杨茂,曾追随先帝,被封为威寇将军、新阳乡侯,后因有罪国除。此人倒确实精明强干。适才,臣进宫之时,藏在车驾之中,竟险些被他当场识破。就是不知他见到叛军前来围攻南宫,会作何打算?”
关雎倒是很快平静下来,忽道:“为什么到了京师,还能被围?又是危机四起了?”
马皇后道:“怎么,公主竟坦然不惧?”
关雎叹了口气,望了郑异一眼,道:“跟他在一起时,整日里天马行空,司空见惯之后,如今已是浑身是胆了。”
马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此时却无暇多问。
郑异道:“防守南宫之事,就交给臣吧!杨仁见到城下的檀方,虽然不免心中见疑,但只要皇后与公主认定臣是檀方,他就自然无话可说,定会听从臣的调遣。”
马皇后道:“就依你所说,那其二又是什么呢?”
“其二,便是京城城防!如果臣能守住宫城,但陛下大军到得城下时,若久攻不下京城,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为理想的情形是,阙廷大军到时,城门能及时洞开,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此事未免有些一厢情愿!那邢馥在京师如此多年,熟知政务与军务,岂能不知控制城门守军?”马皇后道。
“臣已派遣班超前去窦府,请窦固相助,但能否成功,确如皇后所说,尚不得而知?”
“窦固?”马皇后又是一怔,道:“他已经在家闭门自守,有数个年头了。京师军中之事,必定所知不多,弓马也不知是否荒疏了没有?但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强,卿真是思虑周详。那其三呢?”
“其三,便是力争令城中汉军与百姓知晓真相,齐心协力阻止邢馥谋反。”郑异道。
“如何能让汉军与百姓知晓真相?”马皇后问道。
“皇后有所不知,此刻淮王已经在京师城内。”
“什么?他好大胆子!竟敢无诏私自潜入京师?”马皇后惊道。
“此事为臣亲眼所见。所以,方敢断定邢馥等正在策动谋反。由此才潜入宫中,特来禀报。”
“那如何能令城中军民知晓邢馥谋反?”
“只需让淮王在京师公开露面,便等于不打自招,自认谋反。臣已定下方略,让卫戎前去执行。”郑异道。
“希望能如你所愿。”马皇后道,“你且退下,本宫与关雎公主还有话要说!”
“且慢,臣还有一请求,需请皇后恩准。”
“什么请求,但讲无妨!”
“请求皇后下诏,召集宫中陛下未曾带走的丞郎以下官员、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侯敛戟士等,由臣布置其防守宫门,以及各中枢署衙、殿堂等省阁,以备不测!”
“就依郑卿。”
“谢皇后!”郑异退下堂去,穿过长廊,出得皇后宫门,直奔宣德殿前广场,迎面却遇见杨仁率领一群甲士匆匆而来。
他们见到郑异,当即驻足不前,一同叉手施礼,“参加驸马都尉!”
郑异回了一礼,道:“杨令,可否借步说话?”
杨仁应允一声,二人走到旁边无人之处。
郑异道:“适才南宫门前一幕,杨令必定有所疑惑吧?”
杨仁道:“不瞒檀都尉,杨某确实深感困惑,入宫如此多年,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多的蹊跷之事。”
郑异笑道:“且说说看,如何蹊跷?”
杨仁道:“白日关闭宫门,这是第一次所见!而且皇后似乎事先已经知道邢司徒等人要来,所以才吩咐关闭宫门。”
郑异道:“或许这只是巧合。毕竟陛下不在京师,谨慎一些,不足为怪。”
杨仁道:“可适才邢司徒声称陛下已然在沂国王城遇难,众军无不震惊悲痛,我生怕马皇后禁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打击,赶紧向她望去,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陛下与皇后二人感情何等笃深,而她却泰然自若,从容镇定,岂不怪哉?而且邢司徒还口口声声要请淮王入京即位,皇后仍旧平静如初,这也着实反常。”
郑异凝视他片刻,道:“如果邢司徒所说皆为精心所编织的谎言,杨令当如何处之?”
杨仁一惊,道:“这如何可能?邢司徒跟随陛下多年,可是他向来倚重的心腹重臣啊!”
郑异道:“凡事皆有万一!那位刚才沂国回来的越骑司马郑异所言,破绽百出,而且还承认未曾亲眼见到陛下大军被淹的场景。可邢司徒竟如此轻易的就信以为真,不遣人前去调查出虚实,却反倒来找皇后声称另立新君,岂非咄咄怪事?”
杨仁不答,却把话锋一转,道:“这郑异的面容与檀都尉倒是惊人的酷似啊!”
郑异笑道:“天下面容相似者多矣!不过,曾听闻郑异与我相似,今日一见,倒也确实出乎我的预料。”
杨仁道:“更有甚者,今晨我明明已经见到檀都尉骑马出门,未见回来,如何却已在宫中?而且还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温文尔雅?”说罢,亦是直视郑异。
郑异一笑,道:“杨令现在不是昔日的甲士了,如何会时刻都守在门前?本都尉回宫,莫非还要向杨令通报?”
杨仁道:“这如何敢当?只是今日檀都尉出门之时,杨某正欲搜查一驾可疑车乘,却被檀都尉何止,直到现在都还有疑惑。”
郑异道:“疑惑什么?莫非怀疑本都尉乃是他人假扮?那郑异又是何人假扮?”说罢,目中精光大盛,注视着杨仁。
杨仁忙道:“不敢!我只是怀疑那车上另外藏有他人。”
郑异喝道:“休得乱言!那车中乃是公主请来传授技艺的琴师,如何会另藏他人?杨令如此说话,欲置檀方于何地?公主听见,你又如何担待得起?”qqxsnew
杨仁道:“你我交往如此之久,难道还不知晓我的秉性,有事当面问个清楚,背后绝不胡乱猜疑。”
郑异道:“我且问你,倘若邢馥真是图谋不轨,你待怎样?”
杨仁昂然道:“杨某职责乃是守卫皇宫!陛下在,凡事听从陛下诏令;陛下不在,则听从皇后调遣。邢司徒虽是阙廷重臣,如果真敢派军前来围攻,即便是千军万马,杨某有何惧哉?岂不闻‘一卒毕力,百人不挡’?虽以少制众,但必当拔卒为将,不惜拼死与之一战!”
“杨令所说可是肺腑之言?”
“杨某过受国恩,身授鹰扬之任,上惭圣明,下惧素餐,生年死日,永惧不报,岂敢有半句虚妄之语!”
“说得好!”郑异赞道,“倾侧危乱之间,行不逾方,言不失正,贞不违人,杨令壮直有高气!”
司徒府大堂之内,王康站在邢馥身旁,将叔孙不疑的悄声之言尽数听人耳中,大吃一惊,不待邢馥说话,便立刻疾步奔往向门外,试图挡住淮王。
不料尚未出得大堂,淮王的愤怒吼声已抢先传了进来,振聋发聩,满座皆惊:
“邢司徒,本王在耐心等候你的佳音,但始终杳无消息。今日,却忽然听说你欲改弦更张另立刘炟那个小儿,还专程去了南宫觐见马皇后,莫非真是要背信弃义么?”
邢馥闻言面色大变,暗道这件事如何会如此之快就传到了他那里,而且此刻众臣在场,如何能够将心中所想解释给他?更何况,适才自己还假戏真做要派人前往淮国去请淮王,可他却主动现身,大庭广众之下,当场揭穿自己,这又当如何辩解?
他不愧是久历官场,经验老到,心中虽然尴尬至极,但面上却满脸堆笑,迎向前去,见了一礼,道:
“王爷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噩耗传来后,我等确有拥立王爷之意,当然也有同僚主张拥立刘炟,两方争执不下,所以适才去南宫请示马皇后,不想王爷竟从天而降,真是皇天佑汉,圣哲应期啊!”
王康道:“王爷此来,顺昊天,助仁德,致和气,利黎民,此诚宣明祖宗,崇立弘勋者也!”
薛昭、张恢、薛布、叔孙不疑等俱都高声附和:“皇天佑汉,圣哲应期,宣明祖宗,崇立弘勋!”
淮王闻言,方才转怒为喜,畅怀大笑,手按佩剑,昂首阔步,径直奔入主座,邢馥连忙起身让出。
“敢问淮王,此番入京,可是奉陛下诏令?”尚书令朱晖突然开口问道。
“说话者为何人啊!”淮王斜视着他,问道。
“这是尚书令朱晖,到任不久,所以不识得王爷!”薛昭道。
“难怪本王不认识!”淮王说道,忽地一击案几,厉声喝斥道:“小小尚书令,见到本王为何立而不跪?”
“依照大汉律令,未得诏令,王、侯私自进京,当属大逆不道之罪!王爷若不能合理回答适才臣的问题,便是囚犯!天下焉有朝廷命官向囚犯下跪的道理?”朱晖浑然不惧,昂首问道。
“放肆!竟敢对本王如此讲话,真是没有规矩!”淮王怒道。
王康不及他接着训斥,连忙道:“朱晖,且注意你的言辞!陛下驾崩,消息必是不胫而走,传至淮国。淮王念及手中之情,大汉安危,等不及陛下诏令,便匆匆赶来。更何况,陛下又不在京师,诏令也无处可得啊!”
朱晖望了一眼王康,然后又瞧了瞧淮王,道:
“淮王这是像来给兄长奔丧的么?而且他一进门时怒气冲冲,讲那几句话,想必诸位都听清楚了吧,说什么耐心在等候司徒佳音,改弦更张另立刘炟,去南宫见马皇后,背信弃义!这显然是与邢司徒早已共同串谋啊!你王康的司隶校尉之职责,就是专门监察京师百官不法呀,却如何充耳不闻?莫非你也与他们串通?”说完,迅速看了看面色铁青的邢馥,问道:
“我才疏学浅,今有不解之事,尚请司徒指点迷津。淮王谋逆,可从一隅之王,变为天下之主!王校尉谋逆,可从区区校尉,升入三公之列!而你,邢司徒,已是位极人臣,背主谋逆,却又是为何?毕竟,高祖有训,非刘姓者不得封王,你堂堂司徒,所作所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谢滟闻言,心中顿时一凛,大汉确有这一制度,只有刘姓宗亲方可封王,淮王不可能不知,却口头嘉许事成之后,将给自己封王,莫非徒有口惠而实不至,事成之后再食言而肥?当下不由自主的望向淮王,目光刚至一半,忽闻邢馥霹雳似的一声怒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眼前一片晕眩!
“放肆!小小尚书令,丧心病狂,先是对王爷无礼,后又侮辱司徒!来人,还不给我拿下,押入洛阳狱!”
左右甲士上前,将朱晖拖走,朱晖一路大骂不绝。
“还有人要步他们后尘,质疑淮王与本司徒么?”邢馥冷冷的望着堂下众臣。
他素来亲善和睦,时刻面含微笑,说话温声细语,可今日突然一反常态,面沉似水,音若洪钟,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半日之内,接连拿下数名重臣,令人不寒而栗,此时的目光已如凛冽的簌簌朔风将一些臣僚吹的瑟瑟发抖!
“有!”侍郎闵仲叔挺身而出,凛然说道:
“还是请司徒将淮王进门时的一番质问,解释清楚!”他本性骨鲠刚直,闻得明帝战没疆场,登觉如遭雷击,半晌方缓过劲来。
本来他亦倾向拥立淮王,毕竟当下刘炟年幼,马家势强,前朝已不乏如吕家、窦家、王家等外戚篡位之例,故此应当览照前世,以为镜诫。
可淮王的一番开场白,明明就是公然承认,与司徒早有勾连,觊觎帝位,违越法度。而邢馥却又一味闪烁其词,反而惩治提出质疑的威望重臣,此事断然不能作罢,须得当场水落石出!
“此事无需赘言,本司徒已经说过多遍,前汉覆车之轨,其迹不远;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拥立淮王就是拥立刘姓血脉,延续汉室之祚。谨防外戚篡权,重蹈覆辙!”邢馥喝道。
“淮王违制入京,行踪诡秘。淮国距离京师,路程少则三日多则五天。而司徒却是昨夜才得知陛下噩耗!若淮王与司徒勾连,必是三日之前的事,也就是陛下驾崩之前,此实乃大逆不道之罪。淮王、司徒,今日必须当着此间所有众臣之面,把此事说个清楚,道个明白!”闵仲叔道。
邢馥见不但没有把他吓得跪地求饶,反倒被他驳得体无完肤,心知数年来备尝艰勤,成败就在今日一举,事已至此,若不令群臣震怖,必将功败垂成!
当下喝令:“闵仲叔小小侍郎,藐视王侯,诽谤朝廷,皆因仰仗钟离意、第五伦等撑腰,众人结为朋党,互以为势,兴风作浪,疑惑风俗!传曰‘木实繁者,披枝害心’今日若不抑损权盛,将无以全其身矣!来人,将闵仲叔拖下去,就地斩首!”
众臣猝不及防,毕竟自光武中兴以来,两朝君主,均罕有在朝堂之上公然斩杀大臣之例,殊不料这邢馥却突然爆发,毫不手软,等到余人醒悟过来之时,闵仲叔已然身首异处。
邢馥面无表情,又望了望堂下众臣,淡淡的道:“还有谁想质疑淮王与本司徒吗?”
“有!”御史中丞荀恁挺身而出,道:“昔日周时,因为有凶狠粗暴之权臣假仁假义以权谋私,达成其自己不可告人之事,以至于国家上下失序,纲纪废弛,风俗浮薄诈伪,最终国破家亡!今日司徒如不将此质疑解释清楚,就与亡周之臣无异!”
“来人!拖下去,斩立决!”邢馥吼道,咬着牙。
有朝臣连忙上前求情,邢馥已经是铁了心要慑服众人,一概不允,继续问道:“还有谁想质疑淮王与本司徒吗?”
“有!”侍御史应顺上前道,不及邢馥说话,便凛然道:
“命令行于私家,大权掌握在匹夫的手中!邢馥,与淮王私下串通谋逆之事,谅你也无法当着满朝同僚之面说出口!但却无法掩住幽幽天下人之心,要杀便杀!”言罢,自己转身阔步出堂,慷慨赴死!
邢馥望着他的背影,切齿道:“既然主动找死,本司徒就成全你!”但心中终究还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说话的语气弱了几分,又问道:“还有谁想质疑淮王与本司徒吗?”
“有!”平准令茅容从角落中走了出来,不紧不慢的道:“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强者以力称雄,弱者被诈劣受屈!若不能以理服人,又与塞外丑虏何异?世道乱矣!”言罢,亦是转身出堂,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