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臣迫于无奈,形势危急,不得不逾制潜入宫中前来面见公主!”郑异道。
“怎么又是‘形势危急,迫于无奈’?大汉臣僚,成千上万,也不乏阖家美满之人,为何唯独你整日里忙在生死之间?现在,不谈国事,就让我如此静静的享受一会儿这一生中最为珍贵难得的美好时光,好么?”关雎抽搐着道。
郑异径直站着一动不动,当关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胸前已经湿了一大片。
关雎知他心中焦虑,遂冷静下来,拭干了眼泪,语气平淡了许多,道:“说吧,此番进宫,为何事而来?”
“我想面见马皇后!”郑异道。
关雎一惊,道:“你见她做什么?此刻你如此混入宫中,已是不赦大罪,连同穆姜等随来之人,亦是串谋同罪。见我也就罢了,却还想面见皇后,真是胆大妄为。”
郑异道:“陛下当前在沂国王城的境况,皇后必想知晓;而且,京师此时已尽在心怀叵测之人掌控之下,我须立刻奏明,进献对策。危情迫在眉睫,叛军转瞬即至,稍有迟缓,就来不及了!请公主务必鼎力相助,至于何种危情,说来话长,待臣禀报皇后之时,公主自知!”
“你又以君臣之礼待我了,如何又恢复出塞之前的神态了?”关雎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连忙扶住案几。
“大敌当前,臣实在无暇他顾,恳请公主以大局为重。”说罢,郑异深施一礼。
关雎定了定神,努力压制住激动的情绪,等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理了理云鬓,方缓缓的道:
“郑司马打算如何让本宫带你前去觐见皇后?你一个男子,出得本宫之门,还不得就被卫士抓获?”
郑异道:“听闻驸马都尉檀方与臣面容相似,臣可扮作他,与公主一同前去皇后宫中。”
关雎身躯一颤,又是一股异样之感涌上心间,也不知是喜,还是悲,道:
“你我扮过兄弟,扮过兄妹,扮过姐妹,我平素最为遗憾之事,就是没有与你扮过夫妻。如今,懵懂之中,竟然心愿已偿了!”
当下吩咐媛姜,去把驸马都尉的衣甲取来,帮助郑异换上。
檀方的身材比他略微高大一些,但郑异穿戴整齐后,勉强还算合身,立时儒雅之气内敛,而英武之气四射,雄姿飒爽,摄人心魄。
关雎凝神观望良久,叹了口气,吩咐道:
“叫上穆姜,一起前往皇后宫中。”
说完向外走去,回眸望了一眼廊下垂手侍立的徐娆,悄悄问道:“这位美貌琴师,是你带来的么?”
郑异道:“还记得沂国卫士令卫羽么?她是为他而来!”
不知为何,关雎闻言顿感心中轻松了几分,但还是不明白这位女子何以会来宫中寻找卫羽,但此时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她深情款款的望着郑异,只希望尽可能把他的音容笑貌多一些留刻在心中。
田虑正在车上打盹,忽然见到关雎,连忙上前施礼。
关雎与他自是不陌生,当初在渔阳之时曾一同惊魂逃生,但眼下只能略微点了点头,冷若冰霜的神色中露出些许暖意。
此刻的关雎只期望郑异能多陪伴自己一会儿,吩咐不用车辇,一同步行前去皇后宫,边走边侧首凝视着郑异。
而郑异则是目视前方,昂首前行,虽然这里是皇宫大内,且是第一次进入后宫,但他已无心环顾两旁,而是静思默想着一直没能捉摸出来又须探得清楚的问题,那就是在南宫门前遇到檀方时,他曾说了一句‘有事要去司徒府’。
作为骑马都尉,现在身负着南宫防务,虽然与司徒府有所往来,应属正常之事,但放在过去邢馥与檀方的关系,放在当下邢馥紧锣密鼓的谋逆之中,以及淮王悄无声息的私回京师的特殊时期,那就反常了,更是必须得提前做好假定檀方卷入邢馥谋逆的应对之策。
虽然早就听说马皇后素来谦让节俭,但皇后宫中如此清居素雅,仍令郑异深感意外,他立在堂外的廊下,见院内空间不大,竹径松篱,园亭池榭,足以尽堪娱目,而透过门隙望向堂内,洁净无垢,置有一几,古鼎焚香,素麈挥尘。
他正在观望,忽从后堂传来关雎的说话之声,“身为皇后,却总是穿着这白衣大练,裙子不加边缘,未免太过节省了吧?”
接着又传来另一位女子的声音,婉柔清亮:
“白衣长衫,容易染成其他的颜色,一件等于好几件,所以我才喜欢穿它!而且,正因为是皇后,身穿大练,食不求甘,左右宫女也都身着布衣,无一人用香薰刻意装饰打扮,这样才能以身示范给天下人啊!”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前不久,我曾乘坐车辇经过娘家马府门前,那里过去一向清静寂寥,可眼下竟然车水马龙,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而那些苍头管家,皆是衣履光鲜。我这身衣服,就是连他们的车夫,也都远远不及!我倒也没有对几位兄长谴责怒斥,只是不再继续贴补家用,希望能默愧其心,即便如此,他们还懈怠不察,毫无忧国忘家之虑。知臣莫若君,更何况亲属啊?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我就曾亲眼目睹一些富贵之家,位尊爵位,禄位重叠,有如一年之内连续结出果实的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幸运过度,反易招致灾祸啊!”
郑异心知她说的是窦家,却不知为何要对关雎说这一番话,心念一转,立刻明白,必是想说给檀方听的,而把自己错当成了檀方。
果然,只听的她继续说道:“凡是想封王当侯的人,所求者,无外乎对上奉祀,光宗耀祖;对下温饱,惠及子嗣而已!如今祭祀已可享受四方之珍,衣食则有宫廷财支,这难道还不满足吗?非得要领有一县的采邑吗?岂不闻‘至孝之行,安亲为上’?圣人施行教化,各有各的方法,因为他们知晓人的本性不都一样。比如我,少年时嗜好读书,但能否如愿,还得看各人的命运。后来家父被人诬陷,家道落魄,进得宫来,幸遇陛下,琴瑟和谐,方有今日,终于悟出‘戒之在得’, 所以日夜惕厉,谦恭自下,居不求安,食不念饱。须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而人满则必致损啊!”
郑异闻言,肃然起敬,这马皇后德行纯备,积善清洁,虽一女子,却熟读《易》,《春秋》、《楚辞》、《周官》,而且吐惠含仁,雅有心得,身为皇后之尊,母仪天下,却能安贫乐潜,味道守真。不愧是马援之女,即便早孤,亦可不扶自直,不镂自雕!
“檀方,本宫适才一番话,你可听见了?”马皇后问道,就在郑异垂头沉思时,她与关雎已步出大堂。
郑异忙道:“一字不漏,言犹在耳,正在领悟。”
说着,他抬起头来,见她身材修长,足逾七尺,明目皓齿,美发垂肩,虽身穿粗疏衣袍,却难遮清雅绝俗的天生丽质。
马皇后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登时闪出惊异之色,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关雎道:“皇后如何有此一问?这是驸马都尉檀方啊?”
“不对!此人外表与檀方酷似,但眼神、气质俱都截然迥异。此人眼中的沉重渊懿、神意自若之色,气质中所含的体兼乾坤、聪哲纯茂之气,又岂是那虽有容仪而无实行的檀方可比?”马皇后断言道。
“皇后体淳淑之姿,躬高明之量,意美志厉,虽为巾帼,却有上贤之风,当真是见疑不惑!”郑异深施一礼,道:“臣郑异,见过皇后!”
“郑异?你便是郑异?你为何在此?”马皇后一连质问几声,然后惊疑不定的望着关雎,厉声道:
“你为何却要欺瞒本宫?”她出自将门,虽然仓促遇事,却并不慌乱。
郑异道:“若非遇上天大之事,郑异岂敢又冒如此大不韪前来觐见皇后?实不相瞒,我是从沂国王城来!”
马皇后对郑异本就存有感激之情,因为他夜审梁松,方给马家鸣冤昭雪,而且明帝也曾数度提及此人的不世之功,任情不羁的秉性,以及关雎对他的痴恋,故此就没有传令武士入内,而是缓缓的道:“有什么事,你且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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