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听得门外之人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显然出自未成年人之口,笑道:“不要装神弄鬼了,窦宪,快进来吧!”
话音刚落,自外跑进来一个少年,眉目清楚,双眼明亮。
“有日子没见,又壮实了不少。”班超笑道。
“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窦固沉声道,“大人说话,孩子家怎可在外偷听,还妄加插言打断?”
窦宪见过礼,道:“平素班爷来,每次都叫窦宪前来说话。唯独这次,神秘兮兮,我便心知有异,故此听了些许,果是要做不可告人的大事。”
窦固正色道:“休得胡言!我等在商讨挽救阙廷危局之策,如何是做不可告人的大事?”
窦宪道:“如果可以告人,那就与我前往司徒府走一遭,不妨当面说与邢司徒听?”
窦固道:“满口胡言,此乃万分紧急之事,岂可儿戏?还不退下!”
窦宪道:“我非戏言,更非儿戏!适才,窦爷所论之策,固然尚可,但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班超听他话中有话,遂问道:“你有何妙策,不妨说出来听听?”
窦宪道:“秦彭也好,杨仁也罢!毕竟十多年未见,且不说他们身居何职,是否能为我所用?即便身居要职,可以为我所用,但又何以知晓他们此刻愿为我所用?人心难测,倘若贸然前去,他们一旦翻脸报知邢馥,岂不大事去矣?”
“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窦固道,“莫非你还有什么妙策不成?”
班超也凝神望着窦宪,暗道:此子思想深邃,虑事周密,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窦宪道:“适才,我一进门,就已提出,须当径直前往司徒府。”
窦固道:“胡闹。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莫非你要我等束手待毙?”
窦宪道:“非也!不是让你们二位一起去,而是我独自一人前往。司徒府,在你等眼中是龙潭虎穴,在我看来,实在平淡无奇,如一般酒肆无异。”
窦固道:“你一个娃儿,不得大言不惭,更不得弄险。”
班超道:“你有何神机妙策?且不妨试言之,让我等听听。”
当下,窦宪笑着把想妥的主张说了一遍。
窦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此举实在过于危险。如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得起窦家先祖?”
窦宪道:“即便不行此计,你等密谋反抗邢馥,如果事败,我等坐在家中,难道就不会遭受株连?如果不密谋反抗,他日邢馥得势,又岂能放过咱们窦家?事到如今,只有险中求胜,除此之外,你们二人可有更佳良策?”
窦固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名家人,道:
“启禀侯爷,门外的街上突然涌出许多兵马,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走,且随我到楼上一观!”窦固道。
班超心中暗赞,不愧是将帅之才,换作常人,必然先冲到门前观看,而窦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去高瞻远瞩,由此方能俯视全局,看清楚究竟。
窦府的楼宇在洛阳堪称第一,不仅接屋连阁,占地极广,而且高台层榭,可将全城光景尽收眼底。
但见,城内各街巷之内已到处充斥着手执火炬的军马,貌似杂乱无章,方向各异,实则各有去处,错落有序。
窦固望着从自家门前经过的那一彪人马,道:“这些军士刀出鞘,弓上弦,马蹄疾,显然号令明确,已然进入临战。不知对手是谁?城中谁又有如此势力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班超道:“瞧着他们前去的方向,应当是耿家。莫非耿恭从马家出来就径直回府了?倘若如此,他去马家的结果就正如郑异所料,一事无成。”
窦固道:“两家积怨如此之久,若想一日了却,尽弃前嫌,谈何容易?耿恭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啊!”
班超道:“全城戒严之下,道路阻断,郑异、耿恭、卫羽与你我,大家彼此之间已无法再通气联系,眼下只能各自为战了!”
窦宪忽然一指,道:“瞧,门前来了一队军马,看样子似有包围窦府之意。二位爷请火速离府,另投他处!我且迎上前去,主动自首,前往司徒府面见邢馥,揭发你等图谋。”
耿恭从马府出来后,倍感失落,寻思此刻郑异等人各自出去忙事,必定都尚未回府,索性不如先回家中把几个从兄弟聚集起来,集思广益,或许能寻出个对策,然后再来找郑异。
当下主意已定,就径直奔向耿府。
此时,耿弇弟兄六人,只剩下老兄弟耿霸尚在,余人皆已离世。而在耿恭这一代中,耿忠年龄最大,其次便是耿恭,接下来耿秉、耿夔,然后是耿袭,最末是耿文金。
耿恭回府后先去见六叔耿霸。
耿霸见他突然回府顿时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随从兄耿忠大军护渠,如何自己私自先回府来了?”
耿恭随即把先前的情形讲述了一遍,接着又将来意径直说明。
耿霸更是大惊失色,道:“形势危急,事不宜迟,速把几个从弟召来一同合议。”
耿夔、耿袭、耿文金三人闻听后,不但面无惧色,反而甚为兴奋。当初,耿忠率军离开京师时,以年龄为由,只带上耿恭与耿秉,让其他诸弟艳羡不已,只恨自己生不逢时,这些年来,在家苦练弓马,可惜无有用武之处。
如今,战事主动上门,正是大展身手之时。
耿霸道:“当下,家中奴仆年轻力壮者,不足百人!所以,就不用想着攻了,能将耿府多守些时日,撑到陛下回京,就已是不错了。”
耿恭道:“此刻,除了我耿家,还有郑异、班超、卫羽等人,四处奔走,争取强援。当下,我等只须守住耿府,吸引住叛军,便可向京师百姓示意,城内尚有不屈不挠之人,抗拒强暴,或能起到鼓舞士气、一呼百应之效。”
耿袭道:“二哥所言极是,只要撑到陛下回京之日,此危必解。”
耿夔道:“只可惜府中家人太少,否则这些叛军,如何能够我兄弟几人拾掇的?”
耿恭道:“不必着急,慢慢来,这些叛军竟敢打上耿家来,本就是自寻死路。文金,你怕不怕?”
“怕!”年龄最小的耿文金道:“我只怕粮食不够,其他的,什么都不怕。”
耿霸道:“战事岂是儿戏?不可大意!耿府如何守,你等兄弟都说说看?”
耿恭道:“我守正门,四弟耿夔守后门,四弟耿袭、五弟耿文金负责两侧院墙,六叔亲自坐镇在阁楼之上,多备弓弩,一来观战调度,二可施以冷箭,专射攻入府中之人。”
耿袭道:“好在耿府还不算大,要换作是窦府,那可就难守了。”
耿文金道:“要是有足够人手,我必能守住。”
耿袭笑道:“这倒是,给你多过对方十倍之人,或能守住。”
耿文金气得还欲反驳,耿夔正色道:“大敌当前,不要斗口!正门压力最大,给二哥带上三十名家丁,后门,二十名;两侧围墙,各二十名;余下之人,随六叔上阁楼。”
耿霸道:“先把所有家人召集到院内,晓之以理,有不愿参战者,发放盘缠,自行离府,可另投他处,不得勉强。然后,大家各自依计行事。”
这些家人都在府中多年,且经常随耿氏兄弟习武,自是不惧刀兵,无一人离开。
故此,耿府之内,却不见丝毫慌乱,到得天黑之时,各处防御之所,均已布置完备。
就在用完晚膳之后,有家人来报,外面来了许多汉军,已将府院团团围住,耿恭立刻等人各就各位。
正门之前,街道相对宽敞,聚集了不少汉军。
为首一将,高大威猛,较之其他军士,高出一头,异常显眼,高声断喝道:
“耿府内的人听着,今奉司徒府之命,前来捉拿逆贼耿恭。速将此人交出,我等自会退兵!”
耿恭不认识此人,遂将正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头去,问道:
“不知那耿恭身犯何罪,以至如此兴师动众?”
那员汉将道:“耿恭勾连济王谋反。”
耿恭道:“耿恭谋反,你等可有证据?如有确凿证据,我等立刻将耿恭交出。”
那员将官道:“无凭无据,岂能随便抓人?证据在司徒府上,去了便知!”
耿恭道:“你是何人,是哪里的汉军?我等怎知你们是奉司徒府之命?”
那员汉将道:“我名唤蒙冲,乃是……”说着,突然住口不言,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淮国的汉军,如今围住京师的侯府抓人,说出来岂非自认谋反?连忙喝道:
“休得啰嗦!如果不交出耿恭,我就立刻命令军士们冲进府中,尔等后悔莫及。”
殊不料,里面说话之人,忽道:“好,耿某这就随你司徒府。”
蒙冲大喜,道:“算你识时务,快些出来!”
他话音刚落,却见耿府大门缓缓推开,里面走出一人。
蒙冲道:“原来你便是耿恭?”
“正是!”
“且把手中大刀放下。”蒙冲喝道。
“不放!”
“大胆!莫非要抗拒阙廷大军?”
“你更大胆!无忧凭据,竟敢带兵强闯侯府,无礼抓人。如想动武,尽管撒马过来!”耿恭说罢,把大刀一横,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蒙冲身在军中,岂能不知耿家的名头?本就不服,颇有跃跃欲试之心,见他出言相戏,登时大怒。走上前去,抡起大刀就劈了过去,耿恭急架相还,两个彪形大汉就对杀起来。
耿恭不想伤人,只想将他镇住,见他的大刀二次劈来,当下使劲全力向外一磕,当即震飞!
蒙冲双手虎口登时震得流血,魂飞天外,耿恭刚欲追赶,早已张弓悄悄瞄着他的鲁猛抬手就射出一箭,耿恭慌忙侧身躲闪,蒙冲趁机逃了回去。
耿恭叫道:“没有证据也行,能赢得耿某手中这口大刀,便可当作证据,耿某便随你去司徒府!”
蒙冲大怒。立刻下令积弩营松弦雨射。
耿恭见势不妙,挥舞大刀拨打着箭簇,大步后退回府内,随即紧紧的关上了府门。
不远之处,另一扇比耿家要气派得多的大门又缓缓打开,窦府门前的汉军士兵们向后退了几步,正欲勒令来人回去,殊不料里面出来的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兀那少年,今夜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门,快些回去!”有汉军军士喝道。
“如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呢?”窦宪问道。
“你要见谁?”
“司徒邢馥!”
“有何要事禀报?”
“现在不能说,但若耽误了,只怕邢司徒会怒气冲天的。”
“那好,你稍等!”这名军士虽仍将信将疑,但见他是窦府中人,却也不敢怠慢,迅速奔向身后端坐在马上的汉将,指手画脚说了几句。
那员汉将登时面现凝重之色,催马走了过来,喝道:
“小孩儿,你想向司徒禀报什么事?”
“你是何人?报上官职,我看看能不能给你说?”窦宪道。
“我是李谭,步兵营副校尉!”
“那就是说,你能带我直接见到邢司徒?”
“那当然!但你要告诉准备禀告何事?邢司徒日理万机,岂能说见就见?”李谭道。
“那你先从马上下来,我就告诉你,否则距离太远,如此绝密大事,万一被他人听去,可就麻烦了!”窦宪道。
李谭无奈,翻身下马,走上前来,道:“说吧!”
窦宪道:“附耳过来。”
李谭躬身把耳朵凑了过去,待听清楚眼前这个少年所言时,登时面色大变,望着他道:“你所说属实?”
窦宪道:“如此大事,乃是我亲耳所闻,怎敢骗你?而且我也随你一同去见邢司徒,编此谎言,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李谭道:“好吧,这就随我前去司徒府。你可会骑马?”
“会!”
李谭当即命人给窦宪牵过一匹战马,随着周围亲兵一同打马而去。
临近到得司徒府之时,遇上顶头上司步兵都尉薛布率领一队汉军迎面而来。
薛布早年曾在窦府效力,自是识得窦宪,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娃儿而已,如今虽然长大许多,但眉宇五官却还依稀认得出来,当下问道:“窦宪,你来此何事?”
窦宪道:“原来是薛布啊!”当年,他都是直呼其名,此刻重逢,也不例外。
李谭道:“这是步兵营薛校尉,休得无礼!”
窦宪道:“姓名不就是用来让人喊叫的么?有什么无礼不无礼?”
李谭还要训斥,薛布道:“你且先回去值守吧,这个少年就交给我了!”
见李谭走远后,他望向窦宪:“你究竟有何事要见司徒?”
窦宪简单低声嘀咕了几句,薛布也是面色一变,拨马带他进了司徒府。
邢馥正在紧锣密鼓部署着明日召集阙廷百僚之事,闻得薛布突然去而复返,心中一凛,知道必有要事,连忙传进,却见他还带着一位少年,颇感纳闷,当下默不做声,望着二人。
这两天,薛布见他以往的随和之气越来越少,而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明显的戾气与焦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畏怯,不敢迎着他的目光,而是转身回过头去,道:
“窦宪,且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禀告给邢司徒。不得随意增添,更不得有丝毫遗漏!”
“诺!”窦宪望着邢馥道,“我叫窦宪,是安丰侯窦融的四代孙,显亲侯窦固的侄孙!”
“那你是窦勋之子?”邢馥问道。
“不错!”
“我与你父乃是至交,可惜啊,他英年早逝。”邢馥叹道,“此时前来司徒府,有什么事?”
“我欲举报显亲侯窦固!”
“举报你本家祖爷?”
“正是!”
“举报他何事?”
“密谋要陷害邢司徒!”窦宪道。
“陷害本司徒?”邢馥一愣,犀利的目光扫向了窦宪,直视着他的双目,半晌方道:“他为何要陷害于我?”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且说一说,他如何陷害我?”邢馥道。
“今日,府中来了一个客人,说是才从沂国的王城赶来。”
“沂国?”邢馥与薛布俱都心中一凛,对视一眼。
“那位客人都说什么了?”薛布连忙问道。
“他说什么沂王在龙口岭设下奇阵,欲水淹陛下大军。”窦宪道。
“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可是郑异?”邢馥问道。
“不是,郑异是谁?”窦宪反问道。
“这客人究竟是谁,回答司徒的提问。”薛布道。
“这人名叫班超,这些年,家中来访客人极少,他是其中之一!”窦宪道。
“班超!可是前司徒椽班超的次子?”邢馥问道。
“正是!”
“他们都说什么了?”薛布问道。
“说有一位苏仪先生,似乎与邢司徒交情莫逆。”窦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