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除了陛下亲率的阙廷大军外,还有千千万万沂国本地的父老乡亲。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意是假手龙口岭清清之水浇养一方生灵,如今却被先生化作滔滔恶浪来灭绝八方众生,这难道不是违天之举?违天,岂非不祥?故此,这一步棋,更是恶手。”郑异拂袖道。
苏仪“哼”的一声,骤然血往上涌,白色的面皮瞬间变得赤红。
郑异知他不忿,故作不见,继续侃侃而谈:
“苏先生莫非不知‘疏不间亲,远不逾近’?陛下呵护沂王长大成人,何等亲密无间?如今突然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岂能不事先问个清楚,道个明白?沂王本性泛爱博容,敦朴逊让,而先生的授意又是天怒地愤的人谋鬼图,故此无法见得昭昭日月。陛下只须言及一事,定可令沂王无地自容,醍醐灌顶,迷途知返,伏地请罪!”
“什么事!”苏仪睁大眼睛,问道。
“先生莫非忘记了先帝拒绝赵王刘林所献之计乎?当年先帝在流离失所之中,尚且毅然拒绝引黄河之水淹灌劲敌赤眉的百万之敌。眼下,先帝之子,身为沂王,又岂能去引灌溉之水屠灭沂国的黎民百姓?”郑异道,“现在,沂王必然已经幡然醒悟,先生幸亏没有随同他一起前往龙口岭,否则此时早已成为了阙廷的阶下囚。”
“郑异所言,不是没有道理!难怪如此之久,龙口岭没有消息。”苏仪心中一凛,口中却道:“果真如郑司马所说,此刻陛下应当与沂王已兵临王城之下,前来捉拿苏某才是。如何直到现在,都不见阙廷的一兵一卒呢?”
“龙口岭之危与兵发王城,孰轻孰重,凭先生之才,焉能看不出来?龙口岭之危,事关整个沂国存亡,而前来王城,只为先生一人!这个道理,陛下又岂能不知?”
“但陛下与沂王实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此时不来王城,只怕就再也来不了!”苏仪忽然笑了起来,道:“因为一旦蛟龙出海不成,苏某还早已伏下了二龙出水之策。”
“二龙出水?”甘英早已不由自主的来到了亭内,与陈睦俱都听得入神,异口同声道。
郑异也是一怔。
“不错!”苏仪道,“郑司马可能猜出何为二龙出水?”
郑异盯着棋盘,眉头紧锁,半晌不语,然后摇了摇头。
苏仪得意非凡,道:“龙口岭水坝,乃是当年苏某亲自督建,施工之时,便已想得若干年之后,或许此坝也是与阙廷分庭抗礼之制胜利器,既要保证其稳固,又须便于他日拆掘。故此,在堆夯巨石建坝之际,采伐无数韧竹编成经纬状将其网住。将来如果想要破坝,选派水性极佳之人,潜入水下,用利刃将韧竹悉数割断,五百人两日即成,则此间千里沃野,瞬间便化作一片泱泱泽国。此即为二龙出水之计。”
陈睦忽道:“五百人,两日?依先生所言,龙口岭水流如此湍急,这些人潜入其中,当场不被憋死也得被呛死,如何能再去割断韧竹?”
“问得好!”苏仪道,“不过,苏某事先早已想到此节。善道教荆采教主擅长一种闭气之功,可闭住呼吸达数日之久。故此,精选出五百教众,习练此功,然后入水去破除此坝,还不是游刃有余?”
“直到此时,郑异方才终于明白当年北宫被梁松的层层重兵围得风雨不透之下,先生是如何安然脱身出去的了!”郑异道。
“且说说看?”苏仪见适才将郑异问住,得意过了头,不防却一个疏忽,竟被郑异看破了掩藏多年的一个秘密,但又不太甘心,所以出此一问。
“荆教主既然可以无私的把独门功夫传给五百教众,为何就不能传给先生?而先生身怀此技,自然可以潜入北宫后院濯龙苑的池水之中,等梁松军退尽后,再大摇大摆从容出去。”郑异道。
“原来如此!”甘英惊道。
“难怪能困惑世人如此多年。”陈睦道。
“先生如此运筹出奇,如辅佐汉室,必为首策之臣。只可惜,一朝为恶,四海倾覆,如此执炬逆行,终有灼手之患啊!”郑异叹道,“殊不知《易》早已有云,潜龙勿用?假如先生之策果成,此刻王城四周早成一片湖泊了。”
苏仪笑道:“即便蛟龙出海一击奏效,苏某仍不免觉得遗憾。因为,真正耗费主要精力与时间的,还当属这二龙出水之策,倘如无暇展示给世人,岂不可惜?”
“割断韧竹,虽构思奇妙,但应不费太多精力与时间。先生既然如此引以为豪,想必还另有良策作为后手,可否当面赐教?”郑异问道。
“郑司马果然知我。当然,既然成败之机,在此一举,且结局已不在你我掌控之中,还有何不可透露的?”苏仪道,说着拿出两枚棋子放在棋盘上黑色棋子所布的方城上方的城外,望向郑异,道:“此为方城的南方,郑司马可知何意?”
郑异道:“会虑与须昌。”
苏仪不禁一怔,道:“郑司马竟知道此二县?”
郑异笑道:“从先生所示的方位,岂不正是此二县所在?”
苏仪道:“这倒也是!这两县除了渔谷富庶之外,还盛产石材,周边山中多出质地坚硬之石。”
郑异道:“原来,先生筑建水坝与方城所用之石皆源于此二县。”
苏仪道:“不错!水坝与方城虽已完工,但近来又征集石匠,还在源源不断的采石,郑司马可知何故?”
郑异不答,充耳不闻,却在沉吟专思。
苏仪倒也不催问,笑道:“运至南城,而南城与北城虽相隔深远,但地势高出甚多,水位相差极大,飞流直下,如同自天而降的悬河。”
甘英面色一变,失口道:“先生莫不是欲把这些采集的巨石投入激流中,自上冲下,去强行撞开北城的水坝?”
苏仪道:“这才是苏某眼中真正的二龙出水!精心准备如此之久的补天之石,自上而下,晴天霹雳,势不可挡,如果届时不能石破天惊,震晃阙廷,郑司马不觉得遗憾么?”
郑异道:“先是铸就利民之盾,造福一方,后又打造祸国之矛,为害一隅,岂不是自相矛盾之举?如此言不直而行不正,欺乎天而负乎人,先生难道不怕群凶侧目,祸不旋踵么?郑异料定先生此举,必难成事!”
“郑司马以为只要沂王动摇,苏某就立刻一败涂地么?”苏仪一声长笑,伸手将棋盘上黑色方城的四个边角抹去,抬头望向郑异,道:“此举何意?郑司马可否知晓?”
“先生之意是方城原本一体,但必要时又可断开连接,各自为战。眼下,即便北城已经落入陛下手中,但余下三城仍在,兀自可以继续实施二龙出水之策,丝毫不受影响。”郑异道。
“不错!慢说方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绝复杂,即便阙廷大军将其团团围住,又岂能阻止方城之内那些令龙口岭山崩地裂的他山之石?”苏仪道。
“先生之意是如今这些巨石已悬于南城,蓄势待发?”郑异问道。
苏仪道:“荆采率领善道教众早就到了龙口岭,此刻定然已经备妥。”
“不知先生可曾想过,这龙口岭上必然驻有不少沂军,他们如果得知二龙出水之策,岂能坐视荆教主等人掘坝淹没自家的父老乡亲?”郑异道。
“不错!这些沂军确是带来不少麻烦,尤其是守将徐干!”苏仪道。
“徐干?”郑异心中一动,立时透出几分光亮。
“怎么,郑司马知道此人?”苏仪道。
“正是!”
“郑司马何以知晓徐干?”
“当初,在济王宫时,济王与先生设下美人计,给郑某安排的艺妓名叫徐娆,也就是前些天从沂王宫中盗走盟单的那位女子。她不就是徐干的妹妹么?难道苏先生自己竟不知道?”
“百密一疏,等我知道此事为时已晚。若苏某早知济王给郑司马安排的艺姬竟是沂王从妹,而且还是徐干亲妹,如何会让她与郑司马相见?”苏仪叹道,“不过,此刻徐娆与卫羽远在京师,而徐干则身在龙口岭之上,郑司马总不至于与徐干还能有什么暗中往来吧?”
“先生不必紧张,郑某自到王城后足不出户,一举一动皆在先生视线之内,更是从未见过徐干其人,如何能与他暗中往来?不过,先生此问,似乎对徐干有些忌惮?”
“实不相瞒,正是这个徐干,耽误我不少大事!他倒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以至这些年来龙口岭水坝安然无事。只不过,他眼中只有沂王与水坝,却对善道教始终抱有成见与戒心。”苏仪道。
“不同意与其他三城相连,防止善道教众进入龙口岭水坝?”郑异问道。
“郑司马总是一猜即中,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沂王对先生言听计从,先生为何不早些提议换掉此人?”
“徐干对沂王忠心耿耿,不仅颇有才干,而且还是沂王之从弟。此外,龙口岭上如果没有此人驻守,也确实难以令人放心,如果那水坝提前崩塌,岂不误我大事?”苏仪道。
“明白了,眼见陛下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而那徐干却不顾大局,仍拒不允许善道教众入内启动蛟龙出海方略,反倒成了耽搁先生实施此策的首道障碍?”郑异问道。
“是啊!他确实耽误了不少时日。”
“以先生行事风格,岂能不当机立断?”
“此事荆采已经去办,此时应该进占了北城,龙口岭水坝自然已成他的囊中之物。”苏仪道。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迟迟不见龙口岭方向有什么动静?”
“此事,苏某也未能参透,但大局已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只怕先生未必能够如愿啊!”郑异忽然起身,朗声道:“先生之策确实高明,但郑异也并非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可否允许我试而言之,不当之处,敬请先生随时指教?”
苏仪心中一凛,连忙道:“郑司马请讲。”
郑异道:“这次来王城,本意是想再劝劝沂王,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一片和风细雨的两厢情愿中疏浚汴渠。同时,探听清楚究竟什么是蛟龙出海?”
苏仪道:“郑司马难道竟然不知晓苏某就在王城,不怕这里是龙潭虎穴么?”
郑异微微一笑,道:“当然知道!知当必死,故为之耳。宁可以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先生更应当知道郑异为人,富贵尚且不能回我虑,他物又焉能扰我心?”
苏仪道:“郑司马莫非是在说笑?岂不闻‘上智不处危以侥幸?’更何况,大汉除了你,其他人俱都不在苏某眼中,所以只要防住郑司马,诸事就尽在掌控之中。而郑司马却又偏偏不顾成败之计,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主动送上门来,无异于栖鸟于烈火之上啊!”
郑异道:“承蒙先生抬爱,可惜实为错爱,倘若先生此次满盘皆输,或许就错在这一步不慎之上了。”
苏仪执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抖,道:“郑司马此言何意?”
“既然郑某此行,没打算活着回去,所以临来之前,也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布置,而先生主动现身,虽出我预料,却又求之不得。”
“此话怎讲?”
“固然郑异身陷先生的囹圄之中,而先生不也在郑异的囹圄之中么?此刻先生如果在龙口岭上,郑某早已万念俱灰,推枰拱手认输。如今先生身在王城,鞭长莫及,龙口岭之局便存有翻盘之机!”
“荆采武艺高强,谋略过人,且与阙廷仇深似海,兼之所有筹划,皆事必躬亲,了然于胸,与我亲临并无两样,想必不会令苏某失望。”
“实不相瞒,此次前来沂国,郑某得以亲见沂王,却被先生软禁于此。随后甘英、徐娆找卫羽盗取盟单,却反被先生将计就计所利用,算是折了一阵;陈睦化名贾鸣,潜入善道教中探听蛟龙出海之虚实,被先生识破,又折了第二阵。”郑异叹道,“如今我三人俱已在此,只走脱了一个徐娆,还是先生高抬贵手有意放走的。”
甘英、陈睦俱都满脸沮丧,面色紧张。
苏仪却似不喜反忧,神情忽然凝重起来,道:“莫非郑司马还遣派了其他什么人?”
“正是!先生也是一猜即中。”郑异笑道,“而且还不止一人!”
“都有哪些,可否说出来听听?”苏仪声音又有些发涩。
“一人,先生未曾见过,提及姓名无甚意义,他从济国出发前去会虑、须昌探查蛟龙出海之策,但并未经过沂国境内,而是绕道过去,故此先生不曾察觉。”郑异道。
“高明!如果经过沂国,必然瞒不过苏某。只是郑司马此时同外界隔绝,此人即便到了会虑,能否看出端倪,采取什么对策,你又何以知晓?适才凭什么却说苏某之计未必能成?”
“苏先生此言差矣,郑异此刻却已略知一二。”
“苏某知道郑司马向来不讲虚言,那请问你究竟是如何知晓?”苏仪瞪大眼睛问道。
郑异微微一笑,抬头望向苏仪身后的王平。
王平急忙闪在一侧,怒道:“郑异,休得挑拨离间,我岂是你的眼线?”
苏仪恍若大悟,道:“此举确实再次出乎我所料,实在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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