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帝率军进驻沂国后,王城与龙口岭刘殷之间的联系就完全被切断了,每日苏仪派出的探马都没有回报任何新的消息。
苏仪知道双方正在对峙,他自信在龙口岭设下的陷阱天衣无缝,并且已把最危险的对手郑异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掌心中,阙廷之内甚至整个大汉已无第二人能够破解此局,更何况即便可以侥幸躲过蛟龙出海,也必定逃不过二龙出水的致命一击,所以他镇定自若,每日都在郑异的鹿鸣轩中高谈阔论,说古道今。
唯一令他惊异甚至不安的是,郑异也是一般的从容不迫,似乎丝毫不把龙口岭的事放在心上,从不主动提及,仿佛明帝此时仍在京师,根本没有御驾亲征的这回事一样。
王平数次建议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以免生变,苏仪总是不同意,因为双方的棋子都已下完,他与郑异此时都已无能为力,只得坐等收官,任凭事态的发展,看看究竟谁才能笑到最后,这才是高手对弈最引人入胜之处。
不过,悬而不决的结果,多少还是有些出乎苏仪的预料,这让他越来越感到迫不及待。
按照他的预设,此刻郑异早就应该投子认输了!虽然消息迟迟未来,但胜负的结局早已注定,大不了迟到几天而已,如果现在就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现给郑异,把他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心服口服,则无疑是这场完胜中的画龙点睛,这盘棋才能赢得酣畅淋漓。
鹿鸣轩的花园内,阳光明媚,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凉亭中,微风徐徐,甘英轻柔的抚着琴弦,指缝之间不时弥散出清雅怡人的音律。
苏仪一身黑色长衫,而郑异依旧白衣胜雪。二人对坐在石案两侧,王平与陈睦分别立于他俩身后。
案上摆有棋盘,还有黑、白两罐棋子,郑异请苏仪猜先。
“单!”苏仪喝道,郑异摊开手掌,将一把棋子两两拨开后,最后果然只剩下一枚棋子。
苏仪大笑,道:“你我棋艺不分伯仲,胜负就取决于谁能猜到先手。如今我再次占得先机,此局不用下,就已高下立判,真是索然无味,不如换一个下法。”
郑异笑道:“先生谋如泉涌,每每令人眼见大开,拍案叫绝。今日,又有何奇谈高论?”
苏仪道:“郑司马莫非竟真的就一点都不担心龙口岭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郑异道:“幽禁于此,交通阻绝,知道又能如何?不如不知,与先生对弈或勉强力所能及,但龙口岭之事,就各安天命吧!”
苏仪笑道:“郑司马处世之洒脱大度,世所罕见!所言虽然不差,但你我二人也可先复盘过去落子,闻过知今,依据棋局形势,再推演龙口岭战局,或能提前窥得天机定数,不知郑司马意下如何?”
郑异道:“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如何复盘与推演,还请先生教我。”
苏仪微微一笑,从手边装有棋子的盒内,摸出一个白子,放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上,道:“京师洛阳!郑司马可知苏某在此落子何意?”
郑异道:“早先,先生便在此处,精心耕耘,波流暗涌,蓄势待发。不过,在郑异看来,这第一子么,应当是携带角端弓欲入南宫刺王杀驾。”
苏仪笑道:“却是为何?”
郑异道:“此事虽然未成,却将后来的式侯案的影响放大数倍,震动阙廷,从而触动郭、阴两家积怨,激起朔平门之变,迫使诸王归国,众属国与阙廷离心离德。所以,以角端弓开局,当真起手不凡!”
苏仪笑道:“果然与苏某心有戚戚。不过,起手这一步本是无理莽撞的俗手,到后来却演化成了笼罩全局的妙手,确是世事难料。”
郑异道:“先生可继续落子,毕竟此时郑异及阙廷上下都还不知不觉。故此,无子可下。”
苏仪也不客气,遂在天元旁又落下一个白子。
郑异道:“式侯案,先生请继续。”
苏仪又落下一子,郑异不假思索道:“朔平门之变,先生接着下,此时郑异仍未入局。”
苏仪略微沉吟一下,在自己这一方左下角的星位上,落下一子。
郑异道:“沂国!”
苏仪点了点头,又在己方右下角的星位上落下一子。
郑异道:“渔阳!”
苏仪一怔,道:“为何是渔阳,而不是济国?”
郑异道:“对先生的布局来说,此地之重丝毫不输沂国,岂是济国可比?”
苏仪笑问:“却是为何?”
“此地有知根知底的公孙太守坐镇,对内牵动阙廷与各属国,对外连接赤山乌桓。同时,还便于先生货殖塞外雄骏等珍稀特产,笼络沂王与诸侯,岂是一区区济国可比?”郑异道。
苏仪轻轻颔首,遂在沂国与渔阳两个星位的正中间落下一子,道:“济国!”
郑异道:“正是!”说完,伸臂过来,从苏仪手边白子的盒内取出一子,又放到代表洛阳的天元之旁。
苏仪问道:“郑司马此举何意?为何替苏某走棋?”
郑异道:“蠡懿公主案,先生想必不愿此时放在上面,故此郑异代劳。”
苏仪道:“郑司马何以断定此事必与苏某有关?”
郑异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就不必明说了吧?不过,正因为此事,郑异才有幸被诏入阙廷,得以为伏波将军鸣冤昭雪。并承蒙陛下信任,委以断察疑狱之重任,继续探查其他诸案。”言罢,从手边的黑子盒内取出一子,放在天元的白子旁侧。
苏仪点了点头,道:“蠡懿公主案不经意间却引来了郑司马。看来,构思虽妙,却是俗手!”
郑异道:“正是!明眼人一眼便可看破此案还是在围绕阴、郭两家恩怨在做文章,但出手已是毫不留情。由此,陛下才将先帝临终前所嘱托三事告知郑异。”
苏仪道:“哪三事?”
郑异道:“治水、诸王、匈奴。”
苏仪略一沉思,叹道:“不愧是亮成天工的中兴圣主!在阙廷屡发惊天大案之下,竟然方寸丝毫不乱,井然有序。”
郑异取出一枚黑子,靠在代表济王的白子之旁,道:
“由此,郑异奉命探察汴渠沿途郡国,方得以在济国王城与先生第一次交手,虽然一明一暗。”
苏仪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郑异却道:“先生是在回忆在济国与沂国边境上,王平奉命前来追杀郑异之事吧?此事无果而终,先生似有难言之隐,那就不必摆在桌面之上。”说完,又取出一枚黑子,放在自己一方左下角的星位之上。
苏仪道:“匈奴!郑司马第一次出使,拒不叩首的毅力,抵御比鞮湖上酷寒的意志,便摧毁了雄主栾提蒲奴的勃勃野心;第二次送公主出塞,一计变出三位公主,反而令北匈奴陷入激烈的单于大位之争。”
郑异微微一笑,又在己方的右下角的星位上落下一枚黑子。
“白山!”苏仪道,“苏某不解,郑司马送公主出塞和亲,途中北匈奴生变,兵荒马乱,但何以竟会去了白山?而且又能安然下山?”
郑异忽然神色一黯,在自己这一边代表匈奴与白山的两个星位之间,又落下一枚黑子,这次却是有意将棋子正反翻过来放,道:
“蠡懿公主一案中,先生有不便道明之处;而适才先生所问之事,郑异也有难言之隐,日后如有机会,自当告知。此时不言,并不影响本局的胜负。”
苏仪道:“一言为定,苏某素来不愿强人所难!”
郑异取出一枚黑子,放在苏仪手边代表渔阳的白子之旁。
“挫败赤山乌桓奔袭。”苏仪神色黯然,缓缓道。
郑异顿了一下,见苏仪无出子之意,遂又在渔阳白子之旁落下一颗黑子。
“渔阳会盟。”苏仪叹道,“本是妙手,竟未看破郑司马不合常理的落子,反而成了恶手,倒被稀里糊涂的拔了去。”说着,将代表渔阳的那颗白子提走。
郑异道:“歪打正着,画虎类狗,错进错出,实属侥幸。”
苏仪闻言,面色缓和了许多,道:“渔阳会盟,苏某至今疑团重重,多出不解,希望郑司马能够助我拨云见日。”
郑异道:“先生请假,郑异必当尽力而为。”
苏仪道:“苏某尚未下定决心举行渔阳会盟之时,那位‘斗笠’就及早潜入了渔阳,却是何故?莫非郑司马真有神鬼莫测的未卜先知之能?”
郑众奇道:“斗笠?”
苏仪看了眼郑异,道:“就是那位满口岭南口音的小个子,凭着越骑军的文牒一直住在渔阳公府传舍。”
郑异闻言,暗自好笑,道:“这就是我适才所说的歪打正着。”
苏仪一听,面色顿时舒缓,忙问道:“何为歪打正着?”
郑异道:“那位小个子名叫田虑。早先听说济国境内竟有幽州突骑出现,我便对幽州太守萧着产生怀疑,一直想前去探查,但被陛下紧急命令出塞匈奴,故无法遂愿,所以便遣派田虑去暗访幽州。他在幽州未能查得丝毫蛛丝马迹,就去了渔阳,在那里意外撞见曾在济国幽州突骑营中遇到过的都尉刘子产,于是便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是歪打正着,否则郑司马若真是能掐会算,这棋还真没法下了!”苏仪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那郑司马将关雎公主送至渔阳,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正是!当时,赤山铁骑奔袭幽州,事态紧急,郑异不敢去幽州,而是连夜奔赴辽东,中途巧遇祭肜太守率轻骑侦查赫顿兵马异动之事,接着又赶往上谷护乌桓校尉大营搬请救兵,驰援白山,无暇顾及公主。无奈之下,只能遣派上谷兵将她暂时送至渔阳安身。”
苏仪大笑道:“郑司马素来谨慎周密,不想竟也会如此弄险,正是这护送公主的二十名上谷军反而迷惑了苏某,而且公主身上还穿着鲜卑端家的角端牛皮宝甲,更是令人琢磨不透。”
郑异道:“公主手无缚鸡之力,之所以能安然突破乌桓铁骑重围,多亏了这身宝甲。”
苏仪道:“实不相瞒,苏某早就怀疑这身穿鲜卑宝甲的女子就是公主,只是不愿莽撞行事,故此请得郭家的郭骏与郭嵩两位侯爷赶至渔阳前来辨认。可随后,从塞外又来了一位公主,再次罩上重重疑雾,方才一时瞒过了苏某。”
郑异笑道:“后来的这位公主名叫媛姜,本是公主出塞的侍女。当初,郑异携公主从匈奴铁骑中突围时,让她假扮公主,以迷惑栾提东与栾提北兄弟,不想竟还干扰了先生,最后还掩护了公主脱离渔阳险地,惊散了渔阳会盟,岂不是错进错出?”
苏仪面色又变得有些难看,道:“如此说来,渔阳之事,郑司马并未身在其中,只是后来与公主失而复合?”
郑异道:“正是!实属侥幸。”
苏仪面色铁青,半晌方道:“苏某又错失了一次良机。”
郑异不再回应,而是继续在天元附近放上一枚黑子。
“护送公主回京师。”苏仪道,显然还在沉浸于渔阳会盟的惋惜之中,声音略显干涩。
郑异又在代表济国白子之旁落下一枚黑子。
“击溃郎陵、济国两军。”苏仪道,“从棋势上看,郑司马已经追了上来,苏某似乎正在节节败退啊!”
郑异道:“此刻断言胜负,显然为时尚早。”
“不错!”苏仪精神一振,朗声道,“如今郑司马不是飞蛾投火,前来沂国王城,错判了沂王,于是落在了苏某的手中?”说完,将一枚白子靠在沂国白子之旁。
郑异凝视棋盘,黯然不语。
苏仪又取出两枚白子,继续落在沂国的星位旁,这个角上尚无一颗黑子。
郑异道:“甘英与陈睦遭擒,卫羽和徐娆去京师献盟单。”
苏仪道:“此时的沂国之势,已是坚如磐石。”
郑异在沂国的角上缓缓落下一颗白子,道:“郑异!”
苏仪仰天大笑,道:“适才开局之前,苏某已经说过,你我棋艺不分上下,胜负只在于谁能猜得先手。如今在沂国之角,苏某已落下数枚白子,郑司马还想在此走出活路,岂非缘木求鱼?慢说郑司马孤身一人,即便连同御驾亲征的阙廷大军,此番也是有去无回。”
郑异的目光始终盯在棋盘之上,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未必!”
苏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望向棋盘,凝视默思良久,道:“为何?”
郑异笑而不答。
他这种临危不惧与意气自若,苏仪深为欣赏与钦佩,但也是最令苏仪恼怒与心虚之处;既折射出才智高人一筹的底蕴,又让对手不由自主的萌生自叹不如之感!
或许,二人的差距就在这里。
苏仪实在控制不住,转而怒视着郑异,勃然作色,大袖一挥,棋盘中的黑白子尽皆飞溅满地,石案之上只剩下了一个空棋盘。
甘英的琴声戛然而止,亭子内外的时空顿时陷入了凝滞。
郑异微笑道:“复盘已经结束,先生必定是想接着推演局势。甘英,继续抚琴!”
琴声再次响起,节奏却有些起伏不定,而且明显加快了许多。
苏仪伸手抓出一把黑子,沿着棋盘四路经纬线摆出一座方城,道:“此为龙口岭方城。”
郑异一惊,道:“方城?在下从未踏入过龙口岭半步,不知此间地势。先生不是只借助水攻击退阙廷大军么?如何又用土方筑建起方城来了?”
“未能料敌之先,郑司马已又输了一步,如何却断定苏某赢不下此局?”苏仪面露得意之色,道:“与郑司马这样的高手博弈,若不事先准备充足,谋虑深远,便会一着不慎,然后便是满盘皆输。试问,如果蛟龙未能喷出水来,又当如何?”
郑异闭目沉思片刻,道:“我心中已有龙口岭地形矣!这里崇山峻岭,纵横连绵,故此先生仿效古楚之方城,而兴建东、西、南、北四城!当中有水自南向北穿峡而过,曲折辗转,飞流倾泻,形如蛟龙自天而降。而北城之所在,便是龙口岭,筑有水坝,居高临下。再向北,则是一片平原,陛下大军便驻扎于此。”
言罢,在棋盘下方的一排黑子外,摆上九枚白子,三横三纵,接着说道:
“先生的蛟龙出海,就是欲掘开防洪大坝,放出洪水猛兽,使得此间沸乎暴怒,极目滔滔,千里无人。”
苏仪大惊,道:“郑司马真是阐弘道奥,物来有应!苏某向来不服人,今日也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声。不过,郑司马以为此策能一击奏效否?”说完,两眼紧盯着郑异。
郑异道:“策是高策,计也当算妙计!然而,先生岂不闻‘魔高一尺而道更高一丈’?故此,实难奏效。”
“却是为何?愿听高论。”苏仪厉声质问,明显透出不服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