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就与郭况二人趋步入内,众人见过礼后,明帝道:
“信阳侯,这么多年闭门不出,对朕是否还有怨气?”
阴就道:“臣教子无方,以至于他傲狠放恣,闯下大祸!陛下虽也心有不忍,但国法无情,岂能徇私?臣又岂敢对陛下有丝毫怨恨?这些年在家,实是闭门思过!”
郭况道:“怀旧惟顾,念之凄怆,信阳侯着实不易。如今能移除心中积石,推门而出,重返宫闱,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明帝道:“绵蛮侯所言极是!阴、郭两家本无甚芥蒂,然而这许多年来,由于先帝与朕刻意加以回避,希望淡化此事,让其消散于无声无息之中,殊不料却事与愿违,如今竟成为一道貌似无形却越来越深的积怨,时时在世人心中作祟,以至被别有用心之人所乘虚而入,屡屡利用,愈演愈烈!”
阴就自是知道明帝所指,而郭况闻听此言,却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明帝遂将盟单递给他,道:“请先看看此物后,朕再慢慢道来。”
正在此时,小黄门又禀道:“皇后堂兄马严请求觐见!”
“请他入内。”明帝道。
马严见如此多人聚在殿内,微微一怔,不及多想,忙趋步上前,与众人见礼。
明帝见郭况神情,知他已然阅毕,便让马严接过盟单观看。
郭况道:“臣简直不敢相信,济王与沂王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而且逆子郭骏、郭嵩这二人也混迹其中!”
阴就道:“不知陛下是否查明此事虚实?济王与沂王缘何鼓动这些君侯谋逆?”
明帝道:“此事千真万确!至于缘何鼓动,据朕所知,首先是不满阙廷对匈奴和亲策略,抱怨朕对外虏一味求和,不敢与之一战。”
郭况道:“此事岂是说战就战,说和就和?乃是依据汉匈双方实力、国内形势而定。先帝如此英明神武,尚且贿以财帛,以求和平;公主出塞之时,正值阙廷倾力修筑汴渠,无暇遑外,同时也是外虏军力达到数十年来最为鼎盛之际,唯有效仿先帝和亲之策方可求得喘息之机,而事后不久,匈奴自己内乱,不也是遣使前来示好么?”
阴就道:“此理,恐怕济王、沂王未必不知,只怕有人大智若愚,利用此事,在其中煽风点火,挑拨作祟!”
“二位皇舅深明大义,真是明察秋毫!”明帝道,“他们串通反对朕的第二个理由就是朕的皇位来历不正,即位后便打压、排挤郭后所生的几位兄弟姐妹。除了当年谋取太子之位,如今又遣送公主出塞,这些便都是罪状。声称须将朕废黜,然后把江山还给济王,方才名正言顺,遂大汉子民之愿!”
郭况道:“真是一派胡言!当年乃是东海王刘强自感才智学识均不及陛下,加之身体亦羸弱多病,不宜君临天下,故此才为国让贤,力荐陛下,数次请求先帝更换太子,方有后来的太子与东海王易位之佳话!前番济王谋反未遂,就是因为相信了如此荒谬之言,真是糊涂啊!幸亏陛下宽宏大度,未加以严厉追究!”
阴就忽道:“陛下可知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怂恿挑唆?”
明帝道:“说来也巧,二位还都曾一同见过此人。”
阴、郭二人俱都一愣,齐声道:“我等竟一同见过此人?”
“不错!离开北宫,准备一同前去南宫觐见先帝。”明帝道。
“言中!”阴、郭二人异口同声道。
“正是!此事想想都有些后怕,当时他竟暗藏角端弓试图混入南宫,接近先帝行刺。幸亏信阳侯机警过人,及时拦下,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明帝道。
“陛下之意是,那日臣从言中身上所搜得之物,竟是曾伤过我大汉多名将军的角端弓?”阴就道。
“不错!”明帝道。
“臣毕竟还是愚钝,不识得此物,竟以为是两只牛角,在眼皮底下放走了这言中,否则,岂能容他有这么多年的滋事生非?”阴就道。
“马严,告诉一下信阳侯,此物的用法!”明帝道。
“此物确是两只牛角,产自辽东鲜卑部落,坚硬无比!使用时,将两只牛角扣上,组装成弓背,弓弦可用牛筋,细如绢丝,却极其坚韧,平素可隐系于腰间或缠在手腕之上,不易被人察觉!至于所用之箭,从汉军甲士手中夺得寻常箭枝即可。此弓劲力奇大,射程较普通弓弩要远出甚多,且通常都是穿透人体枝干而过。臣之叔父马援当年在陇西征战时,就曾不幸身中此箭竟被透胫而过!近日,陛下命臣前去探视卫羽,验他身上之箭伤,正是出自角端弓!”马严道。
阴就听完,面色发白,望着郭况道:“好险!那日,若不是绵蛮侯问言中比武胜出吕种之事,本侯岂能想到去搜查他的身上?此刻想来,绵蛮侯竟是有意提醒。直到此刻,本侯方才醍醐灌顶,绵蛮侯,多谢了!”说罢,向郭况深施一礼。
郭况连忙还礼,道:“说来惭愧,当时与信阳侯携手,防住了言中的图谋,如今却不留神,还是被人钻了空子,本侯之子郭骏与侄儿郭嵩赫然在列于盟单之上,竟成为了为虎作伥的帮凶!”
阴就道:“言中虽然行刺事败,但臣当时并未及时察觉。倒是后来式侯案一出,有人看见言中刺杀式侯,也有人拼死为他作证,言称其被陷害嫁祸!故此,方才造成朔平门之变的惨剧。之后,臣与梁松奉先帝手谕进入北宫协助搜捕此人,可翻来覆去连查三日,竟未见其踪,就此下落不明。不知,他又如何与这盟单上之人产生瓜葛?”
“这言中逃走之后,化名苏仪,投奔了沂王,并连献奇策,帮助沂国脱离困境,从而赢得沂王信任!接着,借助沂王当年在京师汉军中的威望,周游各属国,广结人脉。”明帝道。
“原来如此,此人看来确是才行高明之士。”阴就道。
明帝望了一眼关雎,道:“苏仪虽然才智过人,能言善辩,但却是心地险恶,无孔不钻。他在外散布谣言道‘阴家乃是南阳大户,而郭家则是河北望族!没有阴家,先帝依然能够平定天下;而假若没有郭家,大汉则断无今日之中兴!可如今,却是阴家高居庙堂,而郭家则被流放江湖!天下义士,无不扼腕吟啸,垂涕叹息,为之不平!’”
阴就突然颤巍巍道:“自进殿以来,陛下与众位莫非未曾看到臣与从前有何不同?”
其实,他一入内,明帝、马皇后、关雎等人便已注意到,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当年,阴就与郭况,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度翩翩,二人容仪不分伯仲。可当下,郭况依旧挥洒自如,但阴就却已成垂垂老者,驼背佝偻,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明帝叹道:“朕岂能不知?卿是思子心切,度日如年啊!”
阴就道:“若似这般高居庙堂,不知天下几人愿意?说郭家流放江湖,那济王起兵谋反,如此重罪,也只是削去几县而已,以示惩戒。但若反过来,济王真若与陛下换个位置,恐怕就不会如此草草了事吧!”
关雎面上一红,将头垂下,不敢再直面明帝。
郭况道:“如今这济王谋逆事败,而淮王又不在盟单之列,苏仪没有了借口,总不至于再继续兴风作浪了吧?”
阴就摇了摇头,道:“此人如不缉拿归案,只怕风浪难静!不知苏仪其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明帝道:“正如信阳侯所言!苏仪此刻仍在沂国,而这份盟单就是沂国卫士令卫羽冒死进京上报阙廷。”
阴就道:“卫羽进京已有些时日,为何今日陛下才处理此事?”
郭况一愣,道:“适才,本侯心中就有所疑问,信阳侯此前似乎知道盟单之事?”
阴就道:“不错!这卫羽乃是我府上昔日的宾客,后来去做了沂国卫士令,察觉沂王谋逆之事后,便盗取盟单作为铁证,前来京师报信。最初,就是先到得我的府上。我思量已多年不过问朝事,须经由司徒府上报为妥,故此就将盟单转交给了司徒虞延。”
明帝道:“虞司徒在此事上,令朕甚为失望,公私不分,犹豫不决,若不是廷尉王康、司隶校尉邢馥等人及时奏明,几乎耽误了大事。即便到了此时,虞司徒竟依然浑然不觉!”
郭况道:“自先帝在时,苏仪就在京师屡屡兴风作浪,如今身在沂国,却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但不知此人究竟与大汉有何等血海深仇,以至于数十年如一日,不辞劳苦的潜图大计。”
关雎忽然道:“此事,郑异已有答案,只待核实。此前,他所推演的数事,俱都得到验证。”
“哦!你可知他有何答案?”明帝问道。
“尚不得而知!”关雎道。
“郑异此刻何在?”阴就道。
“他在沂国,只是已经很久没有消息。”明帝道,“马严,此前你遣往沂国的那位客人也没有消息?”
马严道:“尚无任何消息。”
明帝道:“看来,这沂国是有些古怪,朕是要亲自去一趟了!”
郭况道:“陛下想要前往沂国?”
明帝道:“既是巡行汴渠沿途各郡国,也算是御驾亲征平息叛乱,究竟如何,就取决于朕最为关爱的这位兄弟的举措了。如果顺应阙廷,就是巡行;如果忤逆阙廷,就是平叛!这就是司隶校尉邢馥给朕献的计策。朕已思虑良久,看来是该到了最后下决心的时候了!”
阴就道:“如果陛下决心已定,臣愿伴驾随行!”
郭况道:“臣也愿往!”
“如陛下恩准,臣亦愿往!”马严道,“此外,臣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帝道:“卿但讲无妨!”
马严道:“盟单上除了济王、沂王外,还有众多属国君侯。如果此时将盟单昭示天下,则这些诸侯人人自危。若再径直讨伐沂国,无异于逼其起兵反叛,响应沂国共同对抗阙廷。”
明帝沉吟片刻,道:“言之有理!依卿之见,当如何处之?”
马严道:“臣建议先按下盟单之事,不必声张!能安抚则安抚,不能安抚再清缴!接受安抚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严惩不赦!”
明帝道:“卿且讲细一些!”
“臣先举例试言之。河北之地,界接边塞,人习兵战,号为精勇,也是当年先帝龙腾之所。适才臣观阅盟单之时,注意到上面多有此间诸侯,后经细思,方才明白,皆因郭太后之家乃是河北名门望族,故有如此之多的影从之人。今欲安抚河北,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着,望向绵蛮侯郭况。
“妙策!”明帝道,“适才朕也注意到新海侯郭嵩、观都侯郭骏俱都在其上!”
郭况颤声道:“臣家教不严,未能管束好这两个侄儿,以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降罪!”
明帝道:“这二侯早已归国,而你则身在京师,鞭长莫及,朕亦听闻你常用家书训教他们。但毕竟不在身边,不能言传身教,难免被人挑拨利用,卿何罪之有?不过,参乡侯杜元、安平侯盖抚、石城侯王广等人,封地都在河北。朕拟命司空宋均与你一同前往河北,安抚众侯,劝其迷途知返,化去兵祸,不知卿可愿往?”
郭况道:“多谢陛下宽容,臣愿往河北,定当劝说他们悔过自新。”
“此事宜早不宜晚,明日你就同宋司空一同出发吧!”明帝说完,又望向马严道:“卿且继续说!”
“至于不在盟单上之君侯,臣建议阙廷亦需派出要员加以慰抚,以防生变。”马严道。
“卿虑事周慎!”明帝道,“信阳侯,此事非你莫属,朕派太尉赵熹与你一同前往,卿可愿意?”
“臣愿往!”阴就道。
“那信阳侯与赵太尉,也于明日动身吧!”明帝道,“马卿,那朕之巡行,你有何谏言?”
“臣建议陛下假戏真做,就当作正常巡行汴渠,但不同的是,当须做好防范沂王怀有异志的准备!”马严道。
“那如何做到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帝问道。
“臣以为当前耿忠大军已经驻扎在沂国北境,可另外秘密派出两路汉军,一路暗伏在陛下周围三十里内随时听候调遣,另一路进军沂国与淮国的交界处,切断两国之间的联系,以防万一。倘若沂王发难,则即刻从南面迅速攻入沂国境内。同时,令扬州、九江等郡随时待命,一旦需要,立即前往沂国驰援!”
众人听着,频频点头,暗赞马严用兵严谨,深得其叔马援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