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采听得满面发涨,拳头紧握,王康却视而不见,继续说道:
“事实上,善道教行事,令人疑惑重重,自称义舍,施舍义米义肉,但真正所布施之人多为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还教授他们拳脚棍棒,刀枪骑射,操练兵法战阵。沂王将其视为至宝,言其将来必能抵御外辱,为国分忧,而我却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若荆教主登至高处,振臂一呼,这便是一支足以与阙廷抗衡、让各郡国分崩离析的虎狼之师啊!”
“你血口喷人,恶意构陷。”荆采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怒发冲冠,高声叫道,声震四壁!
王康仍是淡定自若,从容不迫的道:
“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到那时,只怕沂王也无力阻止,追悔莫及。故此,我方依据汉律,谨慎小心,决不能任其肆意扩张,处处加以严格管控,不予拨付钱粮;直到半年之前,荆教主到来后,巧言令色,说服沂王。沂王遂屡屡出面,严词厉色,苦苦相逼,我才不得不有所放宽。至于下任国相,他如何对待善道教,那自是他的事。王康只求尽心尽责,不辜负陛下之信任与重托而已。”
荆采被他这一番话给气得手足发抖,已是说不出话来。
郑异道:“王国相未免多虑了吧?善道教素来主张定数之说,一切皆由天意所注定,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所能改变?大汉中兴乃是先帝受天命而为,故海内王莽、更始、王朗、张步、隗嚣、公孙述等数十路豪雄皆无力回天,无不盔飞湮灭;而四境匈奴、乌桓、鲜卑、羌戎等外虏也无法改变天命,无数次犯境扰边,无数次折戟沉沙,兀自不能动摇大汉半分。荆教主何等样人,岂会不知此理?又焉能做那谋朝篡逆的糊涂之事?”
“善哉!郑司马此言差矣!”龙舒侯徐徜忽然说道,“人之所为皆因为欲望而生,所谓善恶皆由心生,行善事则种善因,故可得善果;行恶事则种恶因,所以必得恶报;故此,此生所为皆为前世之果,已由前世所注定,亦为后世之因!”
沂王凝神贯注,潜心思索。
荆采本就被王康说得心烦气躁,此刻又听到他这番与本教教义格格不入的道理,更是嗤之以鼻,在旁皱起眉头,不住摇着他的大头,额头青筋不时一次次暴出。
郑异道:“浮屠教与善道教各自有其道理,似乎浮屠教更加宽容,即除了恶之外,其余皆善;而善道教,则以为除了善,余者皆为恶。故浮屠教只要克制邪恶欲望,没有恶行,即是为善;而善道教,必当行其所定之善事,方算为善,否则便是行恶。”
不料,此番论议引来的却是徐徜、荆采尽皆摇头,都指出郑异所言差了许多,二人正准备开始针锋相对的论辩,已是半天没有说话的苏仪忽然说道:
“说了半天,我等还不知郑司马此来沂国王城,究竟所欲何为?”
堂内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郑异道:“为阙廷疏浚汴渠之事而来。”
沂王睁开双眼,道:“愿闻其详!”
郑异道:“修筑汴渠,志在决江疏河,以利天下,可令华夏风调雨顺,子民免受旱涝交替之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是先帝生前之夙愿,只可惜当时尚无修筑之国力,故只能搁置一旁,徐而图之!陛下即位,牢记先帝嘱托,励精图治,经过数年积累后,终下决心,破土动工!如今,工程已经过半,而整个汴渠的末段恰在沂国境内,经此汇入淮水后东流归海。故此,只要郎陵、济国境内竣工后,王景便立刻率领吏民们进入沂国收官善后,从而大功告成,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郑司马敬请放心,既是先帝心愿,又是阙廷大事,本王自当全力以赴,鼎力相助。”沂王道。
此言一出,令郑异颇感意外,不及细思,却听苏仪又已插言道:
“有沂王此言,郑司马大可放心!只不过,苏某有一事不明,还请郑司马指教。”
“有何事不明,请苏先生尽情开口,只要郑异所知,敢不倾情相告?”郑异道。
“请问郑司马,这济王谋反可是真事?”
“济、沂两国是近邻,沂王与济王素来交好,苏先生难道没有听闻此事?”
“正是因为有所耳闻,不知真假,正好适逢郑司马从济国来,故才有此一问。”苏仪道。
“确有此事!他曾派出两路大军进攻沿途护渠的耿忠汉军,一路是郎陵侯臧信的郎陵军,从正面进袭;一路则是他的济国精锐,悄悄从其王城出发,企图穿越莲台山绕袭汉军侧后,施以火攻,然后与郎陵军一同展开前后夹击,大败汉军。”
“这济王的奇袭计策倒是不错,却不知如何竟被耿忠所破?”苏仪问道。
“耿忠提前派遣大军在莲台山暗中设下埋伏,守株待兔,不多时便候得济国大军前来自投罗网,遂一举歼灭;接着,再回到耿忠营后,点燃大火,对面营中郎陵军看到后便冲进耿忠的空营,从而悉数被擒。”郑异道。
“不愧是好畤侯之子,将计就计,反诱济王入瓮。”苏仪道,“但我仍有一事不明,耿忠虽然善于用兵,即便已想到济王会遣军经莲台山前来偷袭,但此前他已与臧信对峙一月有余,总不能每日夜里都派遣大军潜在莲台山中守株待兔吧?如何竟能未卜先知济国军将在那晚来袭?”苏仪问道。
郑异微微一笑,道:“恰逢郑某从京师赶到郎陵,路经汉军营后。探明地势,及时提醒了耿忠将军!”
“郑司马真是立下奇功一件。若晚一日赶到,只怕耿忠将军就要遭逢败绩了!”苏仪道。
“天佑大汉!正如善道教所主张,一切都是天意。”郑异说完,望了荆采一眼。
“带兵打仗多年,又是名将之后,耿忠应当知天文,晓地理,察人和,如何竟没想到济王会从背后偷袭?”荆采问道。
“他岂能想不到此节?只是与郎陵侯甚熟,知道臧信必定不屑于从背后偷袭,故此就不加防备,却由此疏忽了济国王城方向来的济王所部。”郑异道。
“济王、耿忠、臧信三人昔日曾在朔平门前就曾对垒过,当时本王就在当场。然而,时过境迁,世事难料,不想最后竟在臧信的郎陵分出了胜负,真是天意!”沂王叹了口气,问道:“济王可好?”
“他仍在宫中,陛下对他宽容处置,削去五县采邑,其他依旧如故。”郑异道。
“陛下还是像当年一样仁厚,济王总算万幸,不仅刀下留人,还躲过了牢狱之灾。” 沂王道,“那郎陵侯呢?既然他不屑偷袭,那为何他的郎陵军却中了埋伏?当时他本人莫非竟不在军中?”
“沂王明鉴!之前他去了王城,与济王争吵起来,遂被关押。次日,与他交好的邓鲤、耿建、刘建等三侯也被济王用计赚入王城,与臧信监禁在一起。”
“大敌当前,竟然出现内讧,焉能不败?可知济王与郎陵侯因为何事争议?”沂王道。
郑异望了苏仪一眼,接着道:“若知具体情由,莫过于当面去问郎陵侯或济王二人了!”
“郎陵侯如今何在?莫非郑司马在济国竟一直没有见到他本人?”沂王问道。
“他如今正在郎陵黄河岸边,调动本国百姓协助王景分流汴渠。”郑异顿了一下,又道:“那日与济王争论之事,他自是十分伤感,不愿多提。”
“这倒不假!二人原先甚为投机,引为刎颈之交,不料一场分歧,一人幽禁王宫,郁闷终生;一人原先反对筑渠,现在竟倒戈成郎陵筑渠第一人!”沂王不无伤感道。
“那济国的军队呢?就地编入汉军,还是遣散回家?”苏仪问道。
“二者兼而有之!在莲台中俘获的汉军当场就地遣散,而济王调集至其王城准备谋叛的大军,则缴出刀枪、盔甲等辎重,编入劳力队伍,增强筑渠力量。”郑异道。
“好办法!不但除去劲敌,反而为己所用。真是事半功倍。”沂王赞道。
“那耿忠的大军现在何处?”苏仪问道。
“现在济国王城,部署在正在挖掘中的汴河沟槽两岸。”
“将来他的大军要进入沂国境内么?”沂王问道。
“这需要阙廷来定!照理,我以为应该还是要进入沂国境内吧,身为护渠汉军,若离开汴渠甚远,恐说不过去。”郑异道。
“沂国地理狭窄,人口稠密,他的大军进入沂境,多有不便。只要不耽误工程,还是驻扎在济国吧!难道他还会疑心本王会对工程不利么?”沂王大袖一挥,厉声道。
不及郑异回答,苏仪已抢先道:
“此事尚须从长计议,到时候要依具体情形而定,毕竟王景肩负整个工程的成败重担,此前在其他国境内,耿忠大军都能进出自如,倘若轮到沂国时,沂王却不允他们入境,只怕从道理上说不过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是阙廷陛下遣派的汉军,普天之下,又有哪里去不得?”
“郑司马此来我王城,打算住在何处?”沂王问道。
“明日起想住在传舍,今晚且在国相府对付一宿。”
“这两处都是早年所建,过于简陋,不适于郑司马所居。”沂王道,“今在城南,有一处雅居,名唤‘鹿鸣轩’,内中楼阁园池一应俱全,与苏先生所居的‘定鼎轩’相映成趣,且相距亦为不远,也便于你二人经常往来,本王这就亲自命人彻底清扫,郑司马直接入住便是。”
郑异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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