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陵与济国紧紧相邻,虽然只有后者的四分之一大小,却是其西北方的门户。一路地势平坦,农田无垠,绿柳掩映,河水殇殇。
济国王城的门军早已与臧信熟识,远远望见是郎陵侯策马而来,连忙闪向两侧,让出道来,躬身站立。臧信向空中虚抽两鞭,算是领情还礼,马不停蹄,疾驰入城。
济王宫城门下的守卫亦是如此,臧信进宫后到得正堂前,跳下马来,不待门卫入内禀报,就径直阔步闯了进去。
然而,眼前大堂中的情形却是令他一怔,济王并未在堂内,而他平素常坐的位置上另有一人,正在审阅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正是苏仪。
苏仪闻听脚步声沉重急促,抬头一看,见是臧信,连忙起身见礼,道:“今日不知哪阵香风,把郎陵侯吹来了?”
“济王何在?我有急事要见他!”臧信道。
“他此刻不在,出门狩猎去了!不知郎陵侯找他何事,若是能用得着苏某之处,请尽管吩咐。”苏仪道。
“去狩猎了?他还有心思干这个?”臧信道,“这耿忠率领大军堵在郎陵国门前足有三个月了,济王天天催我进兵开战,军情如此紧急,而他自己却倒挺有雅兴!”
“军情紧急?莫非侯爷已经与耿忠交战了?”苏仪道。
“还没有,我就是为此而来。”臧信道,“这两军对垒,岂是儿戏?若没有必胜把握,决不可轻起战端!”
“确实难为侯爷了!那耿忠乃是将门之后,勇冠三军,熟读兵法,遇上他,天下谁不畏怯三分?济王说过多次,放眼整个汉军,唯有郎陵侯臧信或可与之匹敌!不想,今日郎陵侯竟也有畏战之情?”苏仪叹道。
“苏先生,明人不做暗事,就不要用激将法来激本侯了!”臧信道,“那耿忠虽勇,但当年在朔平门前,我曾与他交过手,丝毫未落下风,说起这事,当年这一仗,还是因为苏先生你,才打起来的。”
“当时,我被人嫁祸,不想差点连累侯爷。”苏仪道,“不过,今日侯爷若再与耿忠动手,可就不再缘于苏某,而是为郎陵百姓,为了济王而战了!”
“可你苏先生依然没有置身事外啊!我且问你,这几日,济王文书一而再,再而三如雪花般不停的飞至我手中,催着出战!这究竟是谁的主意,是济王还是苏先生呢?”臧信问道。
“这有什么区别吗?既是济王文书,自然是他的主意或者是他认可的主张了!”苏仪道,“再说,郎陵侯拒不出战,到底是什么原因?适才声称不是怯战,那是何故?”
“何故?”臧信道,“那还用问么?我即便调集汉泽侯、遂乡侯和曲成侯三国的人马,也不抵耿弇所率汉军的一半,这仗究竟是当主守还是主攻,莫非先生竟真看不明白么?”
“我当何事,原来侯爷竟是为此事担心啊!”苏仪笑道,“真是多虑了!侯爷只要开战,苏某管教那耿忠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保证让侯爷一战成名,威震京师!”
“哦?先生有何妙策?望速教我。”臧信道。
“那臧信宿营之地,侯爷必定去探察过吧!”
“当然,据山依水,甚有章法,坚不可摧!”臧信道。
“坚不可摧?未必吧?那要看用何物来摧了?”
“先生之意是?”臧信问道。
“兵谚有云,逢强须智取,遇弱可活擒!”苏仪道,“智者千虑,难免一失!那耿忠的营盘虽然立得深得其父之道,但真若耿弇亲临,却绝不会在此扎寨!”
“先生莫非竟亲自去探察过敌营?我怎不知?”臧信道。
“前日,从列国回来,恰逢路过,行色匆匆,就没有前去叨扰侯爷。”苏仪道。
“先生客气了!那耿忠大营,究竟有何破绽?”
“火!”苏仪道,“他怕火!侯爷若用火攻之,必可以少胜多,一击而溃!”
“火攻?”臧信眼前一亮,努力回忆着耿忠营盘的周边,道:“先生是说耿忠营盘侧后方的那片树林?”
“不愧是名将之后,一点就透。”苏仪赞道,“侯爷探察他的大营,都在正面,我所经过,恰为其后。耿忠的马匹粮草,多置于树林之中,便于遮荫蔽日。试想,如若侯爷在正面与之交战,分散其注意力,而苏某亲率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其后,纵火烧林,必定触燃粮草反过来助长火势,冲至天边,耿忠军心岂能不乱?然后,侯爷与苏某前后夹击,两面掩杀,耿忠焉能不败?”
臧信暗自佩服,心道要早知此计,耿忠真是败局已定,但自己也必追悔莫及,铁定上了贼船,口中却道:
“果是妙计,难怪济王能有闲情逸致出外狩猎!”
苏仪道:“侯爷还有什么顾虑,且只管道来!”
不待臧信说话,王平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臧信,连忙施礼。
臧信道:“你整日不离济王左右,他必定回来了?”
王平道:“回来了!今天济王出外狩猎,收获颇丰,满载而归。”
“郎陵侯来得好,本王亲自狩得这些野味,正好下酒。”济王大踏步入内,走到大堂正中,双手平举,两旁随从连忙上前,褪去盔甲。
苏仪早已起身,退至旁边,济王坐到正座。
臧信见他右手腕上,果然系着一个五色兜囊,里面似装有沉甸甸物件。
“郎陵侯,本王给你连发数封飞书,催你迎战耿忠,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却反而来到本王宫中?”济王问道。
“此番迎战耿忠,本身众寡悬殊,而渔阳会盟,又未达成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之势。对此,我颇有顾虑。所以,前来济王宫中,以求解疑释惑!”臧信道。
“很好!有话就该说在当面,且不可彼此猜忌。有什么疑惑,就讲吧,正好苏先生也在!”
“适才,济王不在时,需要询问苏先生的,他都已经解答。”
“苏先生所答,可令郎陵侯满意?”济王问道。
“实在是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那就好,回去之后,就凝神聚力,给本王好好教训这个耿忠。当年在朔平门外,他可猖狂得紧!”
“不过,我还有些不明之处,想请济王亲自答疑解惑。”臧信道。
“郎陵侯这次,怎么与以往有些不同啊!过去,是无话不谈,有事便问。今日,为何如此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济王道。“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直说!”
“此事甚为微妙,只适于与济王单独交谈。”臧信道。
“济王,我等暂且告退。”苏仪与王平等闻言,退出堂外。
“什么事,如此神秘?”济王道。
“是有关苏先生之事!”臧信道。
“苏先生何事?”济王奇道。
“不知济王可知苏先生是何人?”
“这是什么话?他是本王的智囊,旷世难遇的奇才啊!”济王道。
“不知济王对他了解多少?可知他的底细?”
“本王认识他可不少年了,算是了解他吧!他最早是前太子东海王门下的宾客,沂王也与他交好。他的才智令诸王受益匪浅,均是赞不绝口!”
“那再往前,他是如何到得太子宫中的?”臧信问道。
“那是幽州太守萧着所荐。萧着与绵蛮侯郭况、太子素有往来,此事不足为奇!”济王道。
臧信取出一卷简牍,道:“济王且请看看这封书信!”
济王接过来,展开一看,神情立刻凝重起来,反复阅读良久,方才说道:
“这萧着的来信,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是今早!所以,我丝毫不敢怠慢,立刻亲自送来。”
“依你所见,信中所言之事,是真是假?”济王问道。
“当然是真!既然赤山乌桓反叛未遂是真,祭彤、来苗击溃来敌属实,那么苏仪乃是乌桓大王赫甲之亲弟就绝对假不了!”臧信道。
“仅凭借这萧着区区一封飞书,就做此断言,未免草率了些吧?”济王踌躇道。
“这里还有一封飞书,乃是辽东太守祭彤所书,请济王再行一阅。”臧信说完,又取出一卷简牍,递了过来。
济王接过后,铺在萧着的简牍之上,仔细研读起来,半晌阅毕,道:“这封书信,何时收到的?”
“也是今早,比萧着所书,略迟一些!”
“这就奇怪了!苏先生明明在我这里,他二人应当写信给我才是,却为何要写给你?”济王道。
“或许是因为我正在与耿忠对峙,他们生怕我开战后闯下祸来,收不了场。而且,若直接写给济王,万一书信落入苏先生手中,多有不妥。故此,写信给我,倒似更为合理!”
“想不到,这苏先生竟是乌桓人。如此才华,不留在赤山辅佐其兄,却前来效力大汉诸王,倒似有悖常理。那依你看,这苏先生值得继续信赖否?”济王问道。
“他隐瞒自己身份如此多年,这本身就是疑点。这次赤山大军奔袭汉境,与渔阳诸侯会盟同步而行,并驾齐驱,岂能不令人生疑?貌似偶然,实非巧合!”臧信道,“而且,当年京师出现的悬案如式侯遇刺、朔平门之变,都与他有关,而他何以能从密不透风的北宫中逃脱,至今令人生疑。我等如何再能信任他?”
“那你说,该当如何处置他?”济王道。
“不如暂且将他收监,把这些疑点审问清楚。倘若他真是犯有不可饶恕的逆天重罪,须当立刻押往阙廷,交给廷尉严查。若涉案不深,就令他回家,不再启用,以免惹祸上身!”臧信道。
济王沉默不语,思索良久,起身在大堂内踱步数个来回,走到臧信近旁道:
“可否还有其他方略?本王自从与此人交往以来,如虎添翼,得他之益甚多,深爱其才,济国能有今日,皆为他的多年心血,实在不忍舍弃啊!”
臧信闻言,急道:“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人乃是曾数度侵扰大汉子民的乌桓部族,而且又是王子身份,才智深不可测,倘若并非与济王同舟共济,而是同床异梦,则后患无穷啊!”
“即便他此前对大汉怀有不善之心,但目前赤山乌桓大军已全军覆没,且其兄赫甲也战死沙场,他已无路可退,只有安心辅佐本王废黜贼王,登临大位!”济王道,“索性不如把他唤进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诚相待,心照不宣,彼此没了顾忌方可共成大事。”
“济王不可!”臧信急道,但为时已晚,已是阻挡不及。
“我意已决。”济王道,“请苏先生入见!”
苏仪从容走入,一眼便瞥见济王案几上的两份简牍,虽不知上面所书何事,心中却是一凛,口中道:“不知济王唤我何事?”
“苏先生,此番臧信与耿忠交战,让本王不禁又想起当年朔平门之变,当时此二人杀得天昏地暗,所为者,就是先生。耿忠想进去搜捕,而臧信则阻挡不让。那日,先生蒙冤,本王当然知晓,只是先生在重兵围困之下,得以从容逃脱,一直甚为好奇!此刻,能否为本王解释一下前后经过?”济王道。
苏仪微微一笑,道:“虽不知王爷究竟为何忽然想起当年之事,但既然问了,苏某自当如实回答,以免显得心中有鬼,令人生疑。” 言罢,望了一眼臧信,继续说道:
“那日朔平门外到处呼喊捉拿苏某之声!苏某震惊之余,自知被人嫁祸,本想禀明东海王当面与追捕之人对质,但又听得喊杀声四起,知道两军已厮杀起来,必是与我有关。无论是否被冤,此祸已成,不但是我,就是北宫诸王,也难逃干系!为避免连累诸王,我击昏一名汉军,穿上其衣甲,趁着梁松等乱军进入北宫之时,溜出宫城。”苏仪道。
“先生高风亮节!”济王道,“那日若先生真被梁松抓住,别人我不知道,本王岂能坐视先生蒙冤而不顾?必当以命相保。不过,后果如何,也就着实难料了!”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济王当年不惜冒犯先帝龙颜,搭救苏仪;苏仪不惜呕心沥血,施尽浑身解数,当以大汉天下相馈,以报济王当年之恩!”苏仪道。
“说得好!”济王道,“既然大家把话都讲到这个程度,我也早就不拿先生当外人了,凡是遇到的任何疑惑也就径直提出来了。鲁莽唐突之处,先生切勿见怪。郎陵侯,请先把你心中所疑,尽管讲出来!”
臧信道:“先生,刚从渔阳回来,可知赤山乌桓大军来袭汉境之事否?”
“竟有此事,苏某一无所知。”苏仪道,“何时之事,不知侵袭的是哪座边郡?一切平安否?”
“此番侵扰,乃是赤山乌桓大王赫甲,亲自率军远程奔袭。本是图谋已久,有备而来!殊不料,天佑大汉,途中意外遭遇辽东太守祭彤与护乌桓校尉来苗军。大战过后,赤山大军全军覆没,那赫甲也未能幸免于难,被来苗当场斩杀!”
苏仪眼圈一红,望向济王,凄然道:
“赫甲貌似臣服大汉,实则暗藏不满之心久矣!他之所为,于法,确实自寻死路,其罪当诛。但于情,闻他噩耗,我心中却又难过至极!”
“不错!他居然图谋不轨,暗藏反叛之心,死有余辜!” 臧信道,“然而,今观先生神态,竟似有同情之意?”
“先生,此话怎讲?为何无端竟会同情此贼,本王着实不解。”济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