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马!”关雎说道,“本宫在渔阳恭候你多时了。”
她声音低沉,抑扬顿挫中,再次充满了威势逼人并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与森然。
“公主见谅!我此去白山后至幽州,片刻未停……”
关雎厉声打断了他,道:“本宫知道你整日里不是出生入死,便是死里逃生,但本宫是堂堂大汉公主,也能与你过这种生活么?此番你不容我劝阻,不听我诉说,只说这渔阳乃是安全之所,便径直领兵弃我而去。你可知我在这渔阳几日,都经历了什么?”
郑异知道自己当时虽迫不得已,但此刻却无言以对。
“第一日便被人持刀捅刺,幸亏有宝甲护身,躲过致命一击,否则此刻你我早已阴阳两隔;第二日,惨遭追杀,逃到这广汉楼之上,大庭广众之下又被人持刀相逼,险象还生;第三日再次遭到幽禁,濒临绝境,幸亏媛姜归来,得以残喘至今。眼下,本宫已然转危为安,郑司马却华丽现身。数日不见,倒依然意气风发,风采尤胜于往昔啊!”
关雎望着郑异,面无表情的说道。
“公主,此时尚不能言转危为安,这里依旧杀机四伏,还请下楼登程,早日回到京师,见到陛下,方才可说脱离险境啊!”郑异道。
“与郑司马在一起,身陷绝境才是常事,转危为安则是痴心奢望。惶恐不安,可不是郑司马从容淡定的英雄本色啊!莫非自出塞以来郑司马与本宫相处厌烦了,数日不见,只坐下相对片刻,便催本宫下楼启程,以求尽快回到京师,完璧归赵,将本宫毫发无损的交还给陛下,搪塞交差后得以早日脱身,溜之大吉。本宫所言,不知可是郑司马此时所想?”
郑异不答,心急如焚,公孙弘等若在下面等待过久,难免不起疑心,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或发现破绽。在此刻不容缓之际,可她却又犯了公主脾气。
“怎么?郑司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言善辩,口如悬河!此刻却为什么缄口不言?是心中厌倦,还是不屑搭理?”关雎目光炯炯,望着郑异。
“公主,此地着实不是说话之所,有事路上再慢慢商议不迟。”郑异道。
“路上?我独自坐在车驾之内,下车则身侧前呼后拥,如何能像这般独自相对,彼此能畅所欲言?想来,此次出塞,如说不虚此行,反而是遇到温芝、檀驰夫妇,晨曦暮夕,云卷云舒,相伴厮守,无愧此生。岂不远胜这般骨肉相残、争权夺利、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凡间俗世?”
郑异实在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
“公主,那檀驰、温芝夫妇此刻早已散手人寰,结伴归天!”
关雎面色突变,起身向前数步,走到郑异身前,颤声道:
“你说什么?他们竟然已经过世?什么原因?你又为何不早告诉于我?”
郑异道:“他二人被须卜水所害!那日,你被他的手下掳走,而檀驰则顽强抵抗。那须卜水十分狡诈,劫得温芝要挟,檀驰遂放下刀剑,任其宰割,拥着温芝一同归天。”
关雎热泪夺眶而出,呜咽半晌,方道:
“难怪事后你杀机那么盛,一再执意要手刃须卜水,原来竟是如此!为何此刻方才告诉我?”
郑异道:“渔阳的这个公孙太守,心地之阴狠,手段之毒辣,毫不逊色于须卜水!”
关雎道:“他一直都不在渔阳,闻讯后才立刻赶回来救驾,不知者理当不怪。”
郑异道:“这渔阳之事,也是迷雾重重。那日在白山所见的那个郭奎,乃是冒名,而且并不是幽州萧着手下,其真名叫做刘子产,实是渔阳突骑营都尉,此刻已然身亡,更是被公孙太守所杀!”
“刘子产?”关雎面色蓦然苍白,道:“莫非这公孙太守?”
郑异道:“尚无证据!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公主尽快离开是非之地,方是上策!”
关雎叹道:“好吧!即刻回京师。”
公主驾临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时离开渔阳,西门内外早已人山人海,百姓摩肩接踵,翘脚仰望,争相目睹公主风采,哪怕只看到她乘坐的车驾也是终生幸事,一时之间,喧闹无比,热闹非凡。
雄壮威武的汉军甲士将拥挤的人群封在大道两侧,以便一队队骑兵从中间顺畅通过,接着便是一辆辆车驾,两旁皆有精神抖擞的甲士护驾随行。
公孙弘亲自领军恭送至渔阳边境线上,邻郡太守早已率领军民在此恭候多时,锣鼓喧天,甲士环立,旌旗蔽野。
公孙弘立马凝视,目睹他们将公主车驾接走,直到淡出视野,方才下令回城。
关雎回京师的沿途之中,所经郡国莫不如此,凡至其境,无不派兵接送,仪式隆重,护卫周全。
郑异应接不暇,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忙中抽闲,便立刻把田虑、甘英二人找来,一叙别离经过。
听闻田虑这些日子在渔阳的经历,郑异也不免心惊,方才理解关雎何以对自己如此幽怨,道:
“此番公主与你陷入如此危境,实在是我虑事不周之过。”
“与郑司马何干?世事无常,暗流汹涌,人心难测,谁人又能未卜先知,通晓未来五百年之事?”田虑道。
“怀疑萧着,轻信公孙弘,拱手将公主直接送入龙潭虎穴,这些都是误判与漏算;苏仪现身渔阳,约诸侯前来会盟,如此惊天动地之事,事先却毫无觉察,更无戒备,思虑如此不严谨周慎,难道不是我之过?”郑异道。
“郑司马切勿自责。救兵如救火,当时,战况紧急。若郑司马不亲自率军奔袭白山,力缆狂澜,此刻白山早已被赤山乌桓所有;若次日不能及时赶去解救已岌岌可危的来校尉与祭太守,此时不仅来、祭太守之军休矣,而且幽州也必然失守。赤山铁骑一旦虎踞幽州、渔阳,一马平川的侵入汉境,岂非如虎入羊群,一日千里?”甘英道。
“我倒还有一个疑问。”田虑道,“那公孙太守明知我与公主混入了会盟大会,知道了他们的图谋,为何还如此轻而易举的放我们出境?难道不怕回到京师后,向阙廷举报他们?”
“起初我也困惑此事,不过此刻已经想通了!”郑异道,“你等参加会盟,可曾在现场见到过公孙弘?”
“不曾!”
“故此!所谓渔阳会盟,皆是刘子产都尉私下所为,适逢彼时公孙太守在城外恪尽职守,所以他本人与会盟毫无干系。若非要说有,则是用人不察之责,却无谋反之罪。同时,斩杀乌桓奸细端木石,为鲜卑大都护偏何除去心腹之患,此功足以抵去前过。更何况,还救下公主,让她得以安然回到京师,更是奇功一件!陛下必定欣喜若狂,如何还会降罪于他?”郑异道。
“真是心思精巧,谋虑缜密。”田虑道。
“我倒不担心这些!真正值得担忧之处,倒是苏仪现身渔阳,而公孙弘又毫无顾忌的亲送我等出得他的龙潭虎穴,不怕诸侯会盟之事泄露声张出去,足见他们已经有恃无恐,或许早已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了。”郑异道,“更有甚者,或许反而希望那些盟单上的诸侯之名泄露出去,借阙廷之手,挑起纷争,从而逼其就范,起兵反叛。”
“反而言之,这也意味着他们人心尚未齐整,仍有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甘英问道。
“不错!否则,这次公主与我们此刻必定身陷囹圄甚至生死茫茫了。”郑异道。
“郑司马所料不错。这次会盟,只在废黜陛下这一点上,在场众人形成共识。至于谁来取而代之,是济王还是沂王,分歧十分严重。”田虑道。
“当时公主在场,无论陛下、济王,还是沂王,都是骨肉至亲的兄长,不知她作何感想?”甘英问道。
“那时处境大危险,我倒无暇去问她。”田虑道。
“这就是了!”郑异忽道。
“这就是什么了?”田虑问道。
“这次会盟与赤山大军的远途来袭几乎同时发生,你们以为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郑异道。
“这还真不好说!若说意外巧合吧,会盟把诸侯引致渔阳而赫甲也就在此时下了赤山直奔北境而来,一旦占据白山、巧夺幽州,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近在咫尺的渔阳,势必将诸侯一网捕尽;若说有意为之吧,可会盟之时,无人提及赤山乌桓来袭之事,似乎众人都不知晓此事!”田虑道。
“假若此时赤山乌桓果真如愿拔下幽州、白山、渔阳,诸侯会如何行事?起兵抗拒,还是合兵一处?”郑异道。
“此番会盟,观众人言行,抗拒外虏、兴我大汉之心还是昭然若揭,故此自然是起兵抗拒。”田虑道。
“未必尽然!他们所言的外虏显然只是匈奴,而非乌桓与鲜卑。在他们眼中,后两者只是偏邦小国而已,且与汉修好多年,不足为虑。却不知其虚实与厉害,更不晓得参加甚至谋划这次会盟的人中,就有外虏!”郑异道。
“什么,他们之中竟有外虏?”田虑与甘英异口同声道。
“不错!”
“何人?”
“不是别人,就是谋划此次会盟之人苏仪,或者言中!”郑异道。
“这如何可能?”甘英道。
“是,这苏仪从外表,谈吐,丝毫没有一丝胡人气质,郑司马凭什么说他是外虏?”田虑道。
“他是赤山乌桓赫甲之亲弟,此事千真万确。”郑异道。
田虑、甘英都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不语。
“所以,此次会盟乃是精心谋划,本意是打算在赤山乌桓攻破幽州之后,苏仪再献出渔阳,并以兴兵帮助诸侯一同废黜陛下为郭家讨回公道为由,堂而皇之的挥师海内。至于下一步,他们想做什么,就不必明说了吧!”
“如此说来,郑司马认为不是巧合,而且诸侯将与乌桓合兵一处,一同对抗阙廷?”甘英道。
“必定如此。苏仪卧薪尝胆、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而诸侯对阴家不服并对陛下不满也是久矣,一直期盼有一日能以北宫之王取而代之,扬眉吐气,只是顾虑人心不齐或力量不济。若眼见得有乌桓铁骑相助,且已走出第一步,他们焉能不欢喜鼓舞,起兵影从?”郑异道。
“但如今赤山乌桓事败,阙廷声威大震,诸侯之中谁还敢再与之相抗?”田虑问道。
“这就是苏仪的高明之处。会盟之时,只字不提有关乌桓之事,就是担心出现意外。本来是外虏乌桓,内部诸侯,里应外合,万无一失,如今乌桓虽然事败,充其量只是失去外合而已,但内应却丝毫未受影响,各诸侯对抗阙廷的士气依旧高涨,只需盟单一旦确定下来,即可照常举事!”郑异道。
“此番来这么多侯爷,为什么不趁热打铁,当场把盟单确定下来?”甘英问道。
“这次是来了不少侯爷、吏员,但盟单上究竟有哪些人在列,至今还不得而知!这应当也是公孙太守如此肆无忌惮让咱们离开渔阳的一个原因。”田虑道。
“这是为何?他们前来参会,你与公主不都在场吗?公主也可以作证啊!”甘英道。
“来的这些侯爷,未必都在盟单上签了自己的大名。如耿建、邓鲤、刘建等,需要回去商量,所以压根就没有签。如果此时贸然指证他们,这不是诬陷无辜,反而逼迫他们起兵么?”郑异道。
“在场的人,还有的不是不想签,而是无权签,比如济王遣来的王平、淮王的国相谢滟等人,无法代替诸王。”田虑道。
“如此说来,那应当还有想加盟却没有亲自到场的人,如郎陵侯臧信之流?”甘英道。
“正是!所以渔阳的这份所谓盟单只是那日在广汉楼中的一部分人的名单,不足为凭。直到他们起兵之时并且每个王、侯都签名其上的那一份,那才是正式的盟单!”郑异道,“还有一事,出乎我的预料。这言中,也就是苏仪,或许只是主谋之一。”
田虑惊得眼珠鼓起,差点破眶而出,道:“这苏仪如此人物,竟然只是之一,那这幕后之敌,要强大到何等境界?”
郑异笑道:“只要我等抱元守一,稳扎稳打,这些幕后元凶,自然都会慢慢浮出水面。如今式侯案、朔平门之变等这一件件悬案的端倪不都正在浮现上来么?那赤山乌桓的老巢不也被灭了吗?如此说来,此次出塞,虽然惊险万分,倒也不虚此行。”
“那下一步,我等如何行事?”田虑问道。
“盯住盟单,即可把控全局,因时而动。”郑异道。
“盯住盟单?”
“不错!此刻,既然我等没有真凭实据,并且无从知晓究竟何人、何时谋反,故此只能静观其变,因势而动。但有一件事可做,也是当下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千方百计盯住这份正式盟单。”郑异道。
“我还是不解其意?”田虑道。
郑异微微一笑,道:“此刻,这盟单只有一份,你等以为应在谁的手中?”
甘英思忖片刻,答道:“公孙弘?他那里最为稳妥,万无一失!”
田虑摇头道:“不对!那份盟单远远不齐整,现在只是名单,藏在公孙太守处,固然安稳,却是无甚用处,从不能让各属国君侯都到渔阳去署名其上吧!”他说着,突然眼前一亮,道:“必是在苏仪手中。”
“正是!”郑异笑道。
“可是,他为人如此机警,如何能从他手中盗得出来?”田虑道。
“而且,现在还不能立刻动手,以免打草惊蛇,还需等到名单变成盟单之后,才可下手。”郑异道。
“此事岂不难于登天?”田虑道,“这苏仪此刻在哪里我等都不知道,更何况还要整日跟着他,形影不离,观其动态,如何能不被他发觉?”
“虽然难极,但是倒也并非无计可施。”郑异道,“毕竟,这名单是要马不停蹄的周游各国的!”
“名单周游各国?”甘英问道。
“不错!各国君侯既然不能一同去渔阳,便也不可能一同去其他地方举行二次会盟,所以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人不动,而名单动。”郑异道。
“就是说,苏仪会带着名单去各属国,登门让诸侯署名其上?”田虑道。
“不错!他还可以飞辩骋辞、解疑释结,游说那些迟疑不决的君侯除去顾虑。”郑异道。
“若跟踪他一路周游列国,难保不被他察觉。”甘英道。
“何必要跟着他一路同行?只要选择一、两处守株待兔,不久成了?”郑异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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