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异率领上谷兵马出了幽州地界,进入渔阳境内。行没多远,便有游骑来报,道:
“前方出现一彪军马,打着渔阳公孙太守的旗号。”
郑异道:“知道了,再探再报。”纵马上得右侧高坡眺望,远远果有一队汉军开了过来,当先一将,文雅富态,气度雍容。
当下催马迎了上去,道:“前面可是渔阳公孙太守?”
公孙弘勒住战马,道:“我正是公孙弘,你是越骑司马郑异吧,真是一表人才,容仪俊伟!”
郑异道:“惭愧!护送关雎公主出塞,途中遭逢变故,无奈之下将公主送至渔阳,真是有劳太守了。”
“同为汉将,保护公主乃是你我义不容辞之责,何必如此客套?咱们且在路上边走边谈,如何?”公孙弘道,说完拨转马头,策马向前,与郑异并肩而行。
郑异道:“听闻公孙太守与虞司徒是昔日同窗?”
公孙弘道:“郑司马真是博闻,此事竟也知晓。不错,我与虞延年少时曾在长安同游太学,性情甚为相投。郑司马身负国命,护送公主出塞数月,今突然来渔阳,必是遭遇变故。却为何一见本太守之面,竟然先提此事?”
郑异笑道:“出塞之前,我在京师便已闻听太守贤名。在护乌桓校尉营中,来苗校尉对太守也是敬佩有嘉,赞不绝口,言称公孙太守智略谋虑,国之光辉,清名足以昭示边远之人,所以郑异方敢将公主送至渔阳托付给太守。但又唯恐护送的护乌桓校尉营兵粗糙,故不便明说公主身份。虽知必瞒不过太守,但还是很好奇,太守何以看出她就是关雎公主?”
公孙弘道:“惭愧,我也没有看破,而且至今尚未见到公主本人!”
郑异惊道:“此话怎讲?”
公孙弘道:“护乌桓校尉营的丁牧都尉带她到渔阳时,只是说奉来校尉之命,护送一位鲜卑女子前来安住,具体情由待来校尉到后当面告知。当时,恰逢我公务繁忙,无暇接见,遂按照来校尉之意将他们一行安排在传舍。然后,我就带兵出城巡查,将城内军务交给都尉刘子产临时代管!”
“莫非太守竟一直没在渔阳?”
“正是!接到游哨禀报说郑司马从幽州来渔阳时,我率部恰好就在这附近,故此特来相迎郑司马,一道入城去见公主!”公孙弘道。
“那太守何以知晓关雎公主在渔阳城中?她现在可否安好?”郑异惊道。
“郑司马放心,公主安好无恙,因为密谋劫持公主之人,已被我斩杀!”公孙弘道。
“什么,竟有人想在渔阳劫持公主?”
“不错,好在有惊无险,郑司马尽可放心。”公孙弘突然停住马,吩咐左右道:“去把那两个木匣取来!”
郑异不知其意,也勒住马,但见两名渔阳军士纵马到得面前,手中各自捧着一个匣子。
“这是何意?”郑异问道。
“还不打开?”公孙弘不答,径直喝道。
二人将匣子打开,郑异伸头一看,吓了一跳,一眼就瞥见其中的一个匣子中赫然放着正在找寻的那假幽州都尉郭奎的首级,当下不动声色,问道:
“太守,这是何人首级?为何要出示给我?”
公孙弘见他面色突变,心中洋洋得意,道:“此二人谋划劫持公主,被我发觉,当场击杀!”
“不知此二人是何人?”郑异问道。
“说来惭愧,真是家贼难防!”公孙弘道,“其中一人,竟是我手下的一名都尉,名叫刘子产,跟我多年,身经百战,深得我信任,从军士一路提拔到都尉!不瞒郑司马,我正准备向阙廷举荐他接任渔阳太守之位。此次出巡,我就让刘子产临时代管渔阳城,暗中观察他是否能够胜任。可惜,他一朝权在手,就敢肆无忌惮的大胆妄为,令我甚为失望。也好,总算及时识破此人,未能铸成大错。”
“究竟出了何事?”郑异问道。
公孙弘眉头紧锁,低头不语,却把话锋一转,问道:
“不知郑司马如何到了护乌桓校尉营中,来渔阳中途却因何要离开公主,又独自去了哪里?”
郑异道:“护送公主出塞后,闻得匈奴生乱,欲带公主返回大汉。那北匈奴军岂肯放过?纵兵追赶,我等只顾仓皇奔逃,却不小心迷失了方向,后来一路打听,才到了附近的来校尉营中,向他说明了经过。恰在此时,赤山乌桓突然萌生反意,前来偷袭边郡,来校尉当即给我调拨三千人马护送公主前来渔阳,自己则领军前去迎战。当到渔阳附近时,我让丁牧都尉率二十名军士把公主先行送到渔阳,自己率军返回去给来校尉助阵。”
公孙弘道:“这赤山乌桓果真是起兵反叛了!那刘子产勾结外虏,图谋劫持公主,就是要献给赤山的乌桓大王赫甲。”
“此人真是忘恩负义,罪不可恕!不过,他蒙太守栽培多年,好容易才熬到今日,却为何要勾结外虏?”郑异问道。
“此事说来我也有责任,自任太守以来,奉公不阿,治军过严,赏罚分明。近年来,战事忽然减少,没有了战功,便少了奖赏,将士们实在清苦。”公孙弘道。
“带兵不容易啊!尤其是边军。”郑异道。
“是啊,我也是这次才查明,赤山乌桓的大人赫甲早有图谋不轨之心,暗中收买了刘子产,渔阳城塞防已是形同虚设。”公孙弘道。
“这刘子产为了钱财,真是为所欲为!但他又如何得知公主在城中?”郑异愤然道。
“他见丁牧等人行踪神秘,于是趁我这几日不在城中之际,私自闯进传舍盘问公主,意外套出她的身份。”
“这刘子产着实狡诈,公主单纯善良,必定见他是汉军,以为是自己人,所以就未曾加以防范。”郑异道。
“是啊!刘子产爱财如命,岂能放过这天降横财的大好机会?当即引来外虏准备将她劫持到赤山乌桓。”
“太守不在城中,他代管渔阳军务,岂不正好便于下手?”
公孙弘微微一笑,道:“我的耳目遍布他的周边,察觉后连夜出城将此事密报与我。”
“那太守如何处置?”
“我这才知道关雎公主竟然已到了城中,也是大吃一惊,但并没有即刻返回城中,以免打草惊蛇,反而置公主于危险之地,而是命人把刘子产骗来城外军中,严加审问。他熬不过,将其所为和盘托出,我随即让他将城中勾结的外虏诱至城外,当场抓获,录下其口供,与刘子产所言词语相连,严丝合缝!”
“太守随即就把他们全部斩杀?”郑异问道。
“我本想返回渔阳城中去保护公主,却得知郑司马即将到来,于是在此相侯。但为了不把公主驾临渔阳之事声张出去,便当机立断,将二人斩杀!”公孙弘道。
郑异听罢,头上冷汗直冒,道:“郑异鲁莽,竟不知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太守英明睿智,及时察破奸党,只怕此刻早已大错已成。” 说罢,在马上向公孙弘深施一礼。
公孙弘道:“今日初识郑司马,有些事本不该讲,但我生性直率,实在按捺不住,若讲的不对,郑司马切勿见怪!”
郑异道:“太守有事,请讲当面。”
“此次出塞,护送公主才是郑司马首要职责,至于抵御乌桓侵袭,行军打仗,乃是护乌桓校尉来苗之事!如今郑司马弃公主于不顾,而去给来苗助阵,无异舍本逐末,本末倒置。即便击败乌桓,立得些许战功,但若丢了公主,那可是灭九族的死罪啊!孰轻孰重,郑司马难道不知么?”公孙弘道。
郑异怫然不悦,道:“此番出塞,郑某受尽北虏凌辱与摧残,如今回到我汉境之内,把公主安放在公孙太守治下,复有何忧?若不去随来校尉上战场杀他个痛快,这口气如何得出,而且错过此次机会,以后回了京城,又如何能再得?此番终于在沙场上劈杀了数个丑虏,偿了心愿,回到阙廷与朋友闲谈时岂不又多了些许话资?”
公孙弘道:“我戌边多年,郑司马斩虏雪耻之心,甚为理解!只是这里毕竟是匈奴、乌桓、鲜卑各部族杂居之所,凡事都有万一,虑事必须周全,不得不防啊!”
郑异面上一红,道:“是,太守所言极是,我倒是没想到过此层。”
眼前这个郑异并不似苏仪所说那么渊博有谋,难道又是个假的?公孙弘暗自狐疑。
郑异也在寻思:假郭奎的首级在此出现,太守公孙弘自然难逃嫌疑,这讲了半天事先编好的说辞,倒还真貌似合情入理,此处是他的辖区,尚属险地,现在不宜惊动他,且先看看那个外虏是谁?
遂道:“那个外虏又是何人?太守此前可曾见过?”
“说来惭愧,此人过去一直自称是贩马的乌桓商贾,又是刘子产结识的,所以就没有多加怀疑!”公孙弘道,“而且,此人甚是狡猾,隐藏甚深,他本人并不是乌桓人。”
“莫非竟也是汉人?”郑异奇道。
“不是!那人是鲜卑人。”
“鲜卑人?鲜卑不是在大都护偏何率领下,归附了大汉?这赫甲当真是处心积虑,竟用了一个鲜卑人作眼线!如此天衣无缝,他人如何会怀疑得到?”郑异道。
“是啊!这渔阳城中,鲜卑人并不算少,而且与满街的乌桓人也分不清,我岂能会留心到他们每个人的动向?”公孙弘叹道,“好在你随来校尉打退了赤山乌桓的进攻,渔阳的危情得以化解!眼下这来校尉何在?”
“他此刻正在幽州,与萧着太守、祭彤太守在一起商讨如何清肃赤山乌桓的残兵败将。”
“祭太守也在?他如何竟到了幽州?”公孙弘问道。
“我也是临来前才知晓,此番击溃赫甲,乃是来校尉、祭太守两地汉军联手所为。”
“什么!他们策划如此大的战役,为何事先不通知渔阳,好歹我也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莫非不信任我?”公孙弘的语气立刻透着愤懑。
“这个应该不至于,此番会战,幽州太守萧着不是也未参加么?”
“这倒也是!”公孙弘语气中的怒意略微缓和几分,道:“那他们为何在幽州相聚,而不来我渔阳?”
“此事,我倒知道一二!”郑异道,“据闻此前有一个汉军都尉曾上过白山勾结乌桓,此人自称是幽州汉军都尉郭奎。所以,战后来校尉与祭太守立刻前去幽州,上门找萧太守对质,不想幽州确实有个都尉名叫郭奎,但此郭奎却不是彼郭奎,并不是在白山之上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公孙弘点了点头,又问道:“白山?那个假郭奎到的是白山,而来校尉与祭太守去的是幽州,他们此前又没有见过郭奎,如何辨识得真假?”
“白山乌桓大王赫赫之女赫赛儿,当时在白山之上见过假郭奎,后来随来校尉等在幽州又见到了真郭奎,故此不会有错。”郑异道。
“原来是这样。”公孙弘暗自庆幸出手果断,提前除掉了后患。
“适才太守说那外虏奸细是鲜卑人,与乌桓勾连谋划反汉,难道不怕万一事败受到大都护偏何严惩?”郑异问道。
“此人的动机倒是与刘子产不一样,并非是为了求财,而是为了报仇,夺回其家族在鲜卑部落中失去的大王之位。”
“原来是竟冲着偏何大都护去的,偏何归附大汉,所以他就要反叛大汉?”
“不错!此人家族曾是鲜卑大王,后来家势衰落,被蒸蒸日上的偏何家族取而代之,由此怀恨在心,潜心蓄志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所以,便去勾连了赤山乌桓?”郑异问道。
“不错!隐姓埋名,以贩马为名,来到渔阳,探听军情,结识了刘子产,还差点劫持了大汉关雎公主。”
“此人出自鲜卑哪个家族,叫什么名字?”
“端家,他叫端木石!”
广汉楼前,旌旗飞扬,一队队的汉军森然成列,盔明甲亮,刀枪耀眼。
公孙弘一身戎装,亲自陪同郑异到得楼前,翻身下马,护乌桓校尉营的丁牧都尉与二十名军士紧随其后,也纷纷下马。
公孙弘对着楼前的卫士吩咐道:“上去禀报公主,就说渔阳太守公孙弘与越骑司马郑异求见!”
那卫士闻言一愣,道:“楼上已经有了一位越骑司马,如何又来了一位?”忽见太守身旁的那员英武汉将的目光射了过来,不怒自威,连忙转身趋步入内。
不多时又跑了出来,道:“公主吩咐,宣郑司马入见,请公孙太守在楼前等候!”
郑异阔步入内,一楼大堂站满了太守府的奴婢。
他径直上了二楼,已有两人在此相侯,当看清他们面容时,顿时又惊又喜。
田虑与甘英已然恭立多时。三人见面,都是满腹辛酸,但当下却既不是倾诉之时,也不是说话之所,郑异道:
“这里虽是大汉边郡,却是龙潭虎穴,你等必已知晓。”
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要稳住公孙太守,护送公主平安脱离虎口,其他的事以后从长计议。”郑异话音未落,人已到了三楼。
但见正中间的雅室门前,站有一位侍女,正是陪送关雎出塞的媛姜,想起前不久自己出主意让公主借用过她的名,此刻突然见到本人,心中不由自主暗自道了声惭愧。
媛姜却笑吟吟的道:“快进去吧,公主在里面等着呢!”
郑异遂推门而入,不由一愣,只见关雎浓妆盛裹,粉面含威,神态庄严,正襟危坐,却又还原回了当初在南宫时的那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汉公主,而一路同自己朝夕相处、结伴而来的那位时而柔情似水,时而轻嗔薄怒的清纯少女已然踪迹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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