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松此时方觉帷幕之后,竟有不少人在旁听,但此时已无暇多想,继续道:
“我启程前夜,好畤侯耿弇携带来自壶头前线的一封家书,将所知军中情形奏报先帝。先帝大惊,方才紧急派我前去调查实情。”
“可是此书?”郑异将手中的一卷简牍递了过来,梁松见他早有准备,心中又是一震,忙接到手中仔细观看,点头道:
“正是这份好畤侯耿弇之弟耿舒写给其兄的家书。彼时,耿舒正在军中出任副将。”
马武道:“不错,当时我也在壶头前线军中。”
“书中提及,全军进至下隽,前有两条路可行,若走壶头,路程近但水流湍急,乃是险境;若走充则,路程虽远,却道路平坦安稳。耿舒建议走充则,而马援却固执己见,坚持要走壶头。结果,大军被陷在壶头,瘴毒与暑气并虐,每日都有大批将士病死,不久必将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梁松言罢,转向马武,道:
“耿舒与马援争执之时,扬虚侯就在现场,适才我之所言,不虚吧?”
马武道:“不错!马援认为走充则,耗日太久,粮草补给难有保证,而若走壶头,则兵贵神速,插到叛军前方,扼住其咽喉,一击奏效!当时,两人争执不下,于是就派吕种星夜兼程,赶往京师宫中,请示先帝圣裁。最后,先帝还是选择马援之策。”
马严道:“兵事,讲天时、地利、人和!武陵位处南方山区,一旦入夏,暑气最盛。叔父马援本欲在天降大暑之前,速战速决。但经此争执,吕种往来京师,白白耗去数十日。等再挥师而进,却正好赶上比往年早降的壶头大暑。故此,方陷入困境!”
马武道:“此言亦是属实。”
梁松道:“战情,瞬息万变,应临机而动!即便吕种赶回军中,耗去时日,但马援身为全军主将,应视具体情形而定,假若事先考虑到提前降暑的可能性,便应调整策略,改走充则,就不会导致后来自投死路。足见马援贪功冒进,难逃其责,先帝对他的处置,并无不妥。”
马严道:“既为全军主将,败当负有全责,此无可厚非。但若空有主将之名,却又无主将之实,则自当另有别论。那耿舒身为副将,却藐视主将,公然争执,贻误战机,导致陷入危局。事后,却由叔父马援独揽全责,可乎?”
梁松欲待还辩,郑异却道:“请问梁太仆,到了壶头军中后,停留几日?”
“先帝在宫中急等复命,我岂敢耽搁太久?来回一共十日!”
“在此,我只想问梁太仆亲临伏波军中调查多久?”郑异继续追问,“四日?三日?还是二日,莫非一日?”
梁松沉吟不语,
郑异又转向马武,问道:“看来,梁太仆似乎想不起来了。马将军可曾记得?”
马武道:“当时,天气奇热,大军在壶头山下的江面上扎营,而将领们则在山上岩石凿窟为室,还略微凉快些。梁太仆到得军中后,直接去了马援的石窟,当时伏波将军已经病逝。他向在场众人问了一些情况,并命人书录下来,让我等阅完无异议后,在上面署名。然后,就赶回洛阳了!”
“如此说来,竟连一个时辰都不到?”沉默良久的明帝,闻言忽然沉声问道。
梁松忙道:“启奏陛下,臣赶至军中之时,马援已经病逝。故此,多逗留亦无益处,只是把军中情况当场记录下来,让众将署名作证。而臣出入营中时,亲眼目睹大批将士病倒,且经常有军兵抬着病亡将士遗体抛至江面。其情景,实在惨不忍睹!”
“梁太仆呈给先帝的奏章究竟是仅凭往来所见,还是找了军中将领做过调查了解后的结论?”郑异问道。
“兼而有之!”梁松道。
“适才,马武将军说是在梁太仆现场记录的文书之上署名。那梁太仆后来呈递给陛下的奏章就是由此而来?”
马武道:“不错!”
梁松不答。
“那日梁太仆在马援将军的石窟之内,具体都做了些什么,又都见到了哪些人?”郑异问道。
“当时,马援的门生爰寄生倒是在场,可惜此人已是多年销声匿迹,否则倒是能够证实我的清白。”梁松道。
“既然太仆主动提出,那此项心愿倒是可以满足。”郑异道。
“什么?”梁松一凛,暗道莫非这郑异竟将爰寄生也找来了?这个年轻人看来要远比自己估计的更为谟谋深博!
就在他正在心神不宁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吟道: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梁松急忙回头,见一人体格瘦削,白衣胜雪,脖颈后衣服领口斜插着一支箫,果是那晚在壶头石室中所见到的马援门生爰寄生。
“梁太仆,别来无恙?”爰寄生朗声问道,声音清晰,字字清脆如同玉珠落盘。
“啊,原来是你!”梁松兀自尚未回过神来,径直问道:“适才你一直都在殿中?”
“正是!太仆所言,一字不落,都已听入耳中。看来,太仆年事已高,那晚之事,记忆有些模糊。且待我把整个前后经过详细叙上一叙,如有任何不符之处,敬请太仆随时斧正。”爰寄生道。
壶头,乃是一处巍然悬绝、寸草不生的整块巨石,坚固无比,自成山岭,形状酷似耸天而立的茶壶,故由此得名。
此山临江一侧的峭壁如同被刀劈锯截过,上冠青云,向下径直贯入水中,宛若落星之石。
这里峻险溪阔,水深流急,值六月酷暑之季,滔滔江水便烫得灼人,沸腾的热浪不停的将水面上翻滚的炎气喷向江边那些大小不一、蜿蜒数里的汉军营寨。
里面的汉军饱受熏蒸,一个个如同被闷在茶壶之内来回滚动的水饺,不仅皮肤早已被骄阳晒爆,而且整个人也将被烫熟煮烂,奄奄一息。
实际上,他们刚驻扎下来并没有几日,而军中染疫和病逝的士兵就已近半数。
然而,全营却闻不到丝毫抱怨之声,活着的人只是默默的抬着病亡将士的遗体,将其托付给奔腾不已的江水,一同滚滚而逝,日复一日。每个人都做好了自己被抬走的准备,平静的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
六十二岁高龄的主将马援亦未能幸免于难,到此还没三天,就已昏厥过去数次。此刻刚苏醒过来,就命人去把副将马武、耿舒与司马吕种叫来。
三人登上马援的船头,一个个早已卸掉盔甲,身着单衣,兀自汗流浃背,浑身湿漉漉的。
“不知道上天为什么把阴阳炭独独选在此山中来烧,而且还一天比一天热,照这样下去,地上的江河大海早晚都要枯竭,难道不怕连天上的银河都给晒干了?”马武一把抹去头上的汗水一边不停的抱怨。
耿舒道:“此处山势奇险,炎气充盈,蛮族也无法下来偷袭,尽可命令营内将士褪去甲胄,暂避暑气。这帮叛匪,还真不好对付,竟然盘踞在壶头峭壁之上,逼得咱们不得不把营扎在下面江边。”
船舱中卧着的马援听见三人说话,挣扎着爬起来,让爰寄生扶着颤巍巍走出来。
吕种见状,连忙上前施礼,并道:“马将军还是先回舱中休息,我等在这里听候命令就是。”
马武叹道:“人真是无法胜天啊!前番,老将军还在上马抡刀,威风凛凛,可这才几日功夫,就变成扶着拐杖的耄耋老翁了?”
耿舒道:“此处暑气实在太盛,非人所能忍耐,不宜久留。夜间还有蚊虫叮咬,军中已现瘴暑之疫,士气低落。我等要么尽快筹划出破敌之策,要么就火速撤军!”
马援沉思不语,半晌,突然抬头问道:“壶头崖壁,直立如削。昨夜耿将军夜袭蛮夷,如何攀爬得上?”
耿舒道:“方法有二,或在峭壁之上凿出石孔,楔进石桩,面壁挽索而上;或是在峭壁之上凿出石窝,以脚尖探进,交替而上。凿壁之声,尚可被江水咆哮遮掩,但地势实在过于陡峭,刚至半崖之时,就已被山顶蛮夷一览无余!”
说着,他指向崖壁,上面果然留有一串串石桩。
马援命人将船缓缓划向绝壁之下,以近观那落星般的壶头巨石,但见侧立千尺,宛如猛兽奇鬼,森森然,顷刻便欲上来搏人。
马援目光缓慢下移,忽然发现半山腰之下零星分布着一些洞穴和岩石裂缝,只是看不出来有多深多浅,尤其是山脚下的那些。
他心中一动,道:“这里还略微阴凉一些,而且此崖下方凹陷进去,如同屋檐一样,上方蛮族的矢石必定攻击不到。我等可把棹船靠近,就势沿着崖下洞穴或裂缝凿出石室,可以暂避炎气,然后再徐图破敌之策!”
耿舒顿觉匪夷所思,道:“临近盛夏,暑气越来越盛,军中染疫病者必然越来越多,就连伏波将军自己也未能幸免。如今依山凿室,旷日持久,只怕尚未构建完成,暑疫就已肆虐全营了!暑气者,即杀气也,比山上的那些蛮族还要凶狠百倍,还是恳请老将军三思!”
马援道:“蛮族兵少,甲仗、粮草、器械等早已匮乏,眼下被我军困在山上,更是得不到补充,只是在苦苦支撑而已。我军既已至此,如若撤回,不仅正中蛮族下怀,反而还将助其滋势,久后必成大患。那时若再想剿除,较之今日,不知要难上多数倍啊!传我将令,各军选出精壮之士,分成数队,轮流交替,昼夜施工,开凿石室。”
当晚,壶头山下便响起一片片“叮叮当当”风铃钟罄般的凿石之声,奏鸣于山谷之中,高低起伏,回响不绝,惊起无数栖鸟,飞入云霄之间磔磔怪叫。
山上的蛮族也早已听到,以为汉军又来夜袭,立刻投下无数巨石滚木,半晌却不见有人攀爬上来,静观良久,山下的钟罄怪声却又依然连绵不绝,而且还越来越密集,绞尽脑汁,也不明其意。
没隔多久,壶头山腰便现出大小数十个石室,马援率诸将分别入内歇住。石室内虽然清凉许多,但空间有限,绝大多数军士仍然不得不继续在崖下的营内蒸烤,每天都不断有人染上疫病。
山上蛮族选出勇士,用绳索悄悄悬到半空,向下窥探,方才明白汉军意图,竟是在崖下凿窟避暑,于是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滋扰,时而击鼓时而呼啸,以让汉军不得清静。
每次闻见头顶上方蛮族鼓噪,马援都要拄着拐杖,颤微微走到洞口翘首观望,良久不动。
此时的他已是形销骨立,虚弱不堪,而且一日不如一日,每挪一步都越来越艰难,爰寄生以及亲兵们不住暗自垂泪。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马援并非是忧心忡忡,而是思绪万千,胸潮之汹涌,毫不逊色于山下那涵澹澎湃的滔滔武溪!
自己戎马一生,跌宕起伏。见证过前汉阙廷末世的飘摇风雨;经历过新朝王莽政权的分崩离析,内乱纷起,外夷并入,生民涂炭;感受过隗嚣、公孙述等豪杰友人春风得意时的权令智昏;庆幸自己最终正确选择了明主光武,得以施展宏才大略,内平变乱,外攘四夷,实现了所立下的安定天下为生民请命的凌云壮志。
殊不料,在这小小壶头,却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困境,这个危局本来完全可以避免,武陵蛮族实际上并不足为患,更致命的威胁却是来自地利和天时。
第一次前来征缴的汉军大将刘尚,就是败给了地利。
而自己,明明引以为戒,早已料得天时之危,所以才选择奇袭壶头,以期在暑气降临之前,速战速决,剿灭蛮夷。
只可惜,事先最为担心的顾虑不幸竟真发生了,那就是随军前来的“将门虎子”太多,个个恃才傲物,一旦出现分歧,均都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在进军的路线上,自己身为主将却无法临机决断,被迫把争执报送遥远的阙廷,这个画蛇添足的过程白白浪费了太多的宝贵时间,乃至不得不坐等光武批准自己的方案后,才能再集结战船,准备粮草辎重,这中间复又徒耗掉不少时日。
当总算备足好这一切,兵抵壶头与敌决战时,却还是没有躲过慎之又慎的偏巧又较往年提前降临的暑气,最终全军陷入当前的险境。若是早到此处三五天,哪怕一两天,都不是这个局面啊!
此刻,脱离险境并不难,只要撤军即可。但一旦放虎归山,将来的后患实在是无穷,而且这么多死难将士的鲜血,也将白流了。
只要再咬牙坚持忍一忍,处境更为困难的蛮族必然就将支撑不住,所以绝不能撤军。
只是,每过一日,耗去的不仅是时间,还有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的生命,实在于心不忍啊!
马援长叹一声,吟道: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好诗!武溪之险绝,壶头之悬峻,汉军之艰难,尽在其中!”爰寄生击掌叫好,忙取出长笛,以乐声相合。
马援闻听,亦是反复吟诵,声音渐趋高亢,终了,笑道:“此诗,就叫武溪深吧!”
山下营中汉军闻见,知道主将马援安然无恙,登时士气大振。不多时,天色渐暮,江上炊烟袅袅,马援也是食欲大增,一顿饱餐过后,复又展开武溪地图,思忖对策。
忽然,他一拍大腿,大声道:“我得计矣!”
爰寄生惊得跳起,慌忙上前,马援道:“我当时与耿舒只顾各执己见,不纳斥策,一味只想着赶在暑气盛起之前尽快平定此乱。其实其间另有折中之策,稳妥可行,必操胜券,你且来看!”
爰寄生上前一步,马援指着地图道:“如果派耿舒多布疑兵,张扬旗帜,盛鸣战鼓,进击充县,蛮族势必使出全力抗拒。然后,再秘密遣派主力汉军乘舟急发,出其不意从壶头奇袭,则此间蛮族定然难以应对。当初要按此计行事,此刻蛮族就已被剿灭多时了啊!”
爰寄生点点头,道:“将军所言,果是妙策,但不知若解今日之困,计将安出?”
马援笑而不答,望着地图,频频点头,然后道:“待我先歇一会儿,醒来后告诉你!”言罢,缓缓躺回地上,面向里卧。
爰寄生拿起葵扇,给他除热清凉。
马援忽然回头,眼眶湿润,道:“宁丧千金,不失士心!可怜连日来我军病亡者不断,假如早能思得此计,也无须这么多将士白送性命啊!”
是夜,马援睡得特别沉,山上叛众的鼓噪几不间断,他均充耳不闻,纹丝不动。
爰寄生深觉奇怪,以往每次山上鸣噪,他都亲自拄拐到洞口观望。唯有今日,睡得如此坦然,真是难得。想必是连续操劳,现已疲惫至极。此刻既然已思得破敌之计,胜败就不拘泥一时,且先睡个好觉解得积日困乏,待醒来恢复精神和气力后再率军克敌制胜吧!
思量之中,迷迷糊糊,歪歪斜斜,他也靠着石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被眼前刺目强光所惊醒,连忙睁眼一看,却是吕种慌慌张张举着火把闯进了洞中。
“启禀伏波将军,山下营中前来了数支棹船,为首之人自称是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令前来军中监察。天色已晚,看不清来人面孔,是否允许其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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