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本就知道蠡懿喜爱檀方,但后来也听闻她又与阴枫成亲,此刻顿觉一头雾水,道:
“檀方竟约公主去谢府私会?他何时有此天大胆量?此事可曾问过檀方?”
“问过,他说那简牍是写给谢滴珠,本是放到谢府门缝之中,可他也不知为何此物竟落到了公主手上。”
“难怪要把檀方打入诏狱死牢!”沂王这才恍若大悟。
明帝道:“这里面的曲折你也清楚了,准备几时离开京师?”
“臣弟暂时还不走!”沂王道。
“为何?”
“济王与淮王说须得等到梁松之案真相大白之日,诸王再一同离开京师!”
“朕若强令你回国呢!”
“那就请陛下给臣弟下诏吧!”
离开云台殿,沂王心乱如麻,胸中所积郁闷越来越浓烈,直至回到传舍,都丝毫未见消散。他烦躁至极,吩咐从人,除了陛下传诏,否则任何人来访都一概不见。
起初,父皇大行,兄弟们悲痛欲绝,坐在一处抱头痛哭,父子、手足之情,溢于言表,但自从赵熹把自己与北宫诸王搀出殿外,独自留下明帝一人的那一刻,陡然感到与他的距离竟已成咫尺天涯:
至此,那位自小疼爱自己、处处护佑自己的皇兄变成了唯我独尊、万人仰目的陛下!
至此,昔日平起平坐的兄弟变成了上下尊卑有别的君臣,见面需要行九叩八拜之礼!
至此,他对其自己的称呼变成了“朕”,举止投足、言行意表之间无不透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至此,与他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轻快相处,也变成了谦恭周慎、郁闷压抑的庄重觐见。
适才在云台殿的交谈,明显感到他话语之中机锋暗藏、恩威并施,自己若不慎答错一句,便会招来疑心与猜忌。虽然他仍试图帮扶与袒护自己,但已不是昔日的怜悯与关爱,而是赏赐与利用,似乎还远比不上当初济王赠送自己一百匹战马时所展露的那种诚挚与淳朴。
从前,自己除了这位太子皇兄,别的什么都没有;如今,自己有了沂国与苏仪,却又失去了这位太子皇兄。
过去,自己身无一物,破罐子破摔,天不怕、地不怕,玩世不恭;上在皇宫里与皇子们、公侯世子们称兄道弟,下到街头市井,与小商小贩、泼皮无赖们结交为伴,嬉戏人间;
可如今,境况大不相同了。自己拥有了沂国这份家当,锦袍玉带,随从簇拥,所到之处,众人仰慕,百姓爱戴。
这一次诸王来朝,在父皇大葬后,自己携着重礼前往济王传舍当面致谢昔日赠马之情,他竟迎出堂外,走时还亲自送至府门,席间相处极为融洽,过去的疾言遽色换成了欢声笑语。
淮王来访,亦是满面春风,嘘寒问暖,不住懊悔当年对自己之刻薄,更恨未能出资出粮对困境之中的自己施以援手。
特别是,今天诸王与明帝关于彻查梁松之争,在相持不下之际,自己寥寥几句话,便化解僵局,令双方的剑拔弩张顷刻间就偃旗息鼓。归根结底,这一切的转变,都要须感激一个人的辅佐—言中先生!
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际,是这位言中先生尽心尽责、不辞劳苦的把自己扶上马,硬生生走出了穷途末路,才有了今天欣欣向荣的沂国。
虽然在阙廷,式侯遇刺案至今悬而未决,但在自己这里,却早已烟消云散了。慢说言中先生对自己解释清楚了他在那件案子上的嫌疑,就算不能自圆其说,此时也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对自己充满善意,其过去的所作所为,与自己何干?故此皆可既往不咎,而且,真若为他人之事去追究,那不是成了恩将仇报么?更何况,他对自己,如此披肝沥胆,又如何会怀有恶意?
然而,今天是毕竟是对护佑自己长大的陛下第一次说谎,此时冷静下来,一股愧疚之情不由自主的油然而生,迅速填满心间。
对谢滴珠的一往情深,自从她谢绝随自己归国的那一刻起,就只能深藏心底了,因为至此将天各一方。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那英俊潇洒的檀方。
自己对她已情至意尽,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预料到阴枫不会就此对她罢手,城北的那处宅院,毗邻洛阳府院,即便阴枫用强,也要忌惮几分。
但是,没有预料到的是,此事演变到后来,竟把蠡懿公主卷了进来。一些事,明帝不知道,但自己却非常清楚,那檀方极有可能脚踏两只船,一方面惦记着谢滴珠的温柔与美貌,而与此同时却又放不下蠡懿公主给他带来的富贵与荣华。
但若将这一切合盘托给明帝,势必会把谢滴珠牵连在内。事关公主之死,一旦沾上了边,她定然难以保全性命。
故此,当今日听闻檀方被押入洛阳死狱时,自己才那么无动于衷,漠然视之。
但如果檀方被处以死刑,那谢滴珠又怎么办呢?她现在境况如何?想到这,他忧心又起,那日虽然已作长别,但终究还是割舍不下。
他当即命人备车,前往城西谢府。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准备出门前不久,谢滴珠已经来过他的沂王传舍,这时候正调头而去,因为他此前传命闭门谢客,无意中却将心急如焚的谢滴珠拒之门外。
此刻,她,只能另投他处—淮王传舍!
闻听檀方入了诏狱死牢,谢滴珠如遭五雷轰顶,顿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半晌方缓过神来。
送此消息之人乃是宫中的一位侍郎,自称曾在洛阳府与檀方共过事,私交甚好,还说欲救檀方,唯有去找沂王或者淮王,此事或有一线生机,而且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然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谢滴珠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当即吩咐备车前往沂王传舍,她早已知道沂王因光武驾崩而回到京师,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来找她,失望之余,倒也理解毕竟是父皇大丧,或许抽不出身。但此时已是刻不容缓,不得不抛头露面,主动上门去求他搭救檀方。
殊不知,到得沂王传舍门前,却吃到了闭门羹。
门前的卫士称沂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谢府丫鬟苦苦相求,希望破例通融一下,只说是故交谢滴珠来访,有急事求见,但那门卫如凶神恶煞一般,拒不禀报,还端起大戟,勒令她们立即离开。
无奈之下,谢滴珠只得吩咐火速转往淮王传舍。
淮王传舍之门倒是易进,淮王也热情洋溢,亲自迎出大堂,但闻得谢滴珠来意后,面上春光顿时散去,换上一副残秋枯色,伤感不已,连连叹息,声称实在爱莫能助。
他说这几天为了蠡懿公主的事,自己带头领着几位王爷到陛下面前发难,大闹云台殿,已令天子颇为不满,此刻如再去为檀方讲情,形同火上浇油,反而让檀方死得更快。
谢滴珠闻言立时梨花带雨,没有了求生之欲。
淮王见状,怜香惜玉之心顿起,豪言要去拼死一试,不枉与檀方相识一场。
谢滴珠感激涕零,盈盈下拜。
淮王搀起她柔软的手,关切的说道:“只是即便把檀方救了出来,恐怕此人也再也不能与你结成百年之好了。”
“为何?”谢滴珠急问。
淮王又长叹一声,道:“实际上,蠡懿公主是为檀方而亡!”
谢滴珠又问:“为何?”
淮王道:“是他约蠡懿公主幽会,以至于窦府抓错了人,把蠡懿公主错当成了你,劫持到了窦府,阴枫赶到后与蠡懿公主发生口角,最终按捺不住,拔剑杀了公主!”
当下就把所知案情经过讲述一遍,只是檀方本是约谢滴珠一节故意略去,只说是用竹简相邀蠡懿公主,并暗示这种事已经非止一次。
谢滴珠此时方觉如梦初醒,僵立半晌,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连连滚落。
“此时,你还要本王冒险去就檀方吗?”淮王问道。
“还是请王爷辛苦一趟。”谢滴珠咬牙道。
“檀方真是好命,能得到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淮王道,“只是,假如救了檀方出来,你二人此生又不能再次相见,那你作何打算?”
谢滴珠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求王爷早点进宫面圣,若迟了,只怕檀方性命难保。”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如此痴情,本王若能有你相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啊!”淮王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此刻,谢滴珠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看来自己要不答应,他是绝对不会去救人的。
她恢复了平静,思量再三,道:“只要王爷能救出檀方,滴珠此生就托付给王爷。”
淮王大喜,道:“多谢小姐信任!”起身深施一礼,忽又面现难色,踌躇道:“不过,此时本王已有妻室,如若再纳,只能做姬妾。”
谢滴珠毫不犹豫,道:“只要能救出檀方,名分我已不放在心上。”
淮王喜出望外,上前就想搂住她,却被谢滴珠一把推开,正色道:“王爷只要能救出檀方,此身就是王爷的了!但此时,还是滴珠的。告辞,明日我恭候佳音。”
“那好,一言为定,我送美人出府。”
次日,早朝完毕,诸臣退下后,明帝独自坐在云台殿内,刚从座旁搬出一摞简牍放到龙书案上,就有黄门官进来禀报:
“淮王请求觐见!”
“是他?”明帝迟疑一下,道:“宣他入内!”
“诺!”黄门官刚要去宣,明帝忽道:“且慢!让他暂去偏殿等候!”
“诺!”黄门官恭身退下。
明帝起身,在龙案后负手来回踱步。他在等一个想见的人,一早就派井然去请了,假如此人真能不负使命,查明马援冤情,那么其他几件沉积已久的两朝悬案,也可交付于他继续查办,而自己就可以腾出手来大展宏图了。
如今早朝都散了,却还没见到井然的人影,莫非此人不在京师?或者不愿意再来面圣?
他不禁有些着急,正在翘首期盼间,人总算来了。
来人便是郑异!
一如既往的潇洒自如,似笑非笑,如松下之清风,开阔明朗,总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明帝命他与井然免礼,赐座后,笑道:“你等再不到,朕就以为郑卿还在记着上次的事,不会来了。”
郑异也笑道:“陛下若还是太子,臣还真不能来;如今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诏臣必有国事,臣怎敢不来?”
“这二者有何区别?”明帝问道。
“若是太子,命臣所做之事,天子不同意,则事情既做不成,徒令太子为难;如今陛下身为天子,所做之事,必然可成,更何况又是先帝所托身后之事?”郑异说道。
“郑卿此言差矣。”明帝道,“此番诏你,不为马援之事,乃是为太仆梁松之事!”
“在臣看来,二者乃是一回事。而且陛下既已直呼马援之名,想必已有把梁松与马援之事并案相连,且一锤定音之意!”郑异道。
“郑卿睿智!”明帝道,“但梁松乃是帝婿,又是遗诏辅政重臣,先帝生前极为器重。故此,除非确凿铁证在手,否则朕是不会动他丝毫毛发的。此番实在迫于诸王要求重查朔平门之变的重压,梁松深卷其中,思之再三,才决定追查其在整个事情中的所作所为。无罪则罢,果有罪责,必当严究,以证明朕没有偏袒之心!”
“一旦水落石出,臣以为不仅朔平门之变,连同吕种被杀、马援侯爵被收缴之谜等这些多年悬而未决的疑案尽可真相大白于天下。”
“不错!但正是因为梁松之事牵连面如此之广,案情又极为错综复杂,方才一拖数年,足见其难。况且,他又是皇亲国戚之尊,更是难上加难。故此,朕在满朝文武之中竟未能找出断察疑狱的胜任之人,但郑卿既明知此难,却欣然而来,想必已是胸有成竹,对朕则是有如绝渡逢舟!”
“陛下圣明,臣确实已有些把握,但还需陛下相助。”
“哦,需要朕如何相助?”
“当初,马援一案,梁松与一些官员呈递给先帝的奏章和证言,不知可否借臣一观?”郑异问道。
明帝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朕早已给郑卿准备好了。就在此处,卿只管来看!”说着,抬手指向龙书案上已经摆放齐整的数卷简牍。
郑异也不客气,疾步上前。
“左边这两份乃是梁松前后呈递的亲笔奏章。前者是对壶头前线军中状况的调查;后者是对马家往府内搬运自岭南私运回来的满车珍宝的上书!”明帝亲手拿起简牍,道:
“右边这两份是扬虚侯马武与於陵侯侯昱亲眼目睹马府搬运珠宝的证词。中间两份,一份是前云阳令朱勃来阙廷的上书;一份是耿舒在壶头时给其兄耿弇的家书。”
郑异依言逐份打开,目不转睛的仔细观读。
明帝在旁静静等候,道:“卿如有不明之处,尽管开口问朕。”
“臣明白,多谢陛下!”郑异应道,他一边说话,一边目光片刻不离简牍,一目十行,时辰不大,便通读完毕,然后将简牍按照原状依次封好,放回原位。
“卿可以把这些简牍带回府中仔细观阅。”明帝道。
“此乃先帝留给陛下之物,只此一份,不容有失。况且,臣已经全部记住了,若有模糊之处,再来求陛下赐予一观。”
“哦,卿真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不愧是当世俊彦。”明帝赞道,“但不知需要多久可以查清此案?”
“请陛下稍等,待臣盘算一下!”郑异俯首沉吟。
“卿不必为难,尽管潜心调查便是。只是诸王还在京师等待结果,不愿归国。朕担心他们国中有事,无法及时处置。”
“陛下认为多久合适?”郑异抬起头来。
“当然是越快越好。三个月如何?此乃多年旧案,朕知道有些难为郑卿了,如需再长些,也不是不可以。”明帝道。
“既然如此,适才臣已经粗算一下时间,绝不会让陛下与诸王为难,十日如何?”郑异道。
“多少?”明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确认。
一旁的井然也忙提醒道:“十日还是百日?”
“十日之内,臣必定审清伏波将军一案!”郑异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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