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异道,“在我看来,此案虽然疑窦重生,但破解之关键不外乎两点:其一,在南征骆越之地时,是否曾私自往家中运送过满车珠宝;其二,武陵五溪之战中是否存在贪功冒进,指挥失当之责!”
井然道:“据我所知,此二者均已铁证如山,已是无可辩驳!马府搬运那满车珍宝时,众多朝中权贵皆看在眼中,而且在场目睹者扬虚侯马武、於陵侯侯昱等人事后还写了奏章证词,此二人平素刚毅直方,断然不会诬陷;而追责五溪失利则更是陛下亲自复查此战决策经过后做出的圣裁!”
“然而,经过反复研磨,我却发现其中暗伏一些值得深究的反常之处!”郑异道。
“哦,哪些反常之处,快说说看?”班彪问道,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
光武寝宫。
“换而言之,就是朕有意重议马援之案,但当时在壶头参战汉军将士损失过半,天下尽皆知晓乃是马援贪功冒进所至;那送入京师府中的满车珍宝,亦是被众多王公将相所亲眼目睹,铁证如山!王莽覆车之鉴,其痕犹在。此刻你刚入主东宫,若一意孤行,强行发起争讼,给马援翻案,就不怕激起众怒,失去人心吗?”
“但是,儿臣以为事实总归是事实,真相终究还是真相;若马援果真贪功贪财,那就应当毫不姑息。”刘庄索性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以求一吐为快,径直朗声道:
“陛下圣德钦明,当知马援乃是高志确然之士,绝非贪图蝇头小利之人。倘若他在天之灵真是蒙受不白之冤,岂不更令天下人寒心而令父皇背负后世骂名?故此,儿臣认为,只有为马援评理诤讼,以令尘埃之中再无汩罗之恨,才是当前重中之重!”
光武闻听,不禁动容,语气略显和缓,道:
“这马援之功,朕又岂能忘怀?他早先为汉军献策,击溃隗嚣,收复天水;随后在陇西,平定羌乱,修缮城郭,开导水田,劝以耕牧,西北诸郡一直安居乐业至今;上书建议旧铸五铢钱,天下无不感受到此策带来的便利;出任伏波将军后,先在皖城大破‘善道教’李广叛众,接下来征讨岭南蛮夷叛乱,历经两年多的海、陆苦战,收复骆越之地,凡大军所过皆为郡县修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随后又率领汉军北出高柳,巡防雁门、上谷等边塞,拔除沿线乌桓铁骑的威胁;回京师不久,就率军奔赴武陵,却不幸遇瘴毒暑气而亡!”讲到最后几句,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隐隐发颤,竟有些说不下去。
见光武说起马援之功,竟如数家珍,伤感动情,刘庄深为诧异,却又更加不解,道:
“既然如此,父皇却又为何收缴他的新息侯印绶,徒令征战四方的伏波将士们寒心?”
光武复又镇定,道:“为君者应顺势而为!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则须因势利导,相机而变!是非功过,亦要服从大局的轻重缓急。若夸一人之功,而引至众人之怨,此举断不可为。更何况,马援之案,出征将士折损过半,发运满车珍宝,皆为确凿事实,朕当时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必须杀伐决断于顷刻之间!”
见刘庄似懂非懂,光武继续道:
“自朕登基以来,从未枉杀一人,被朕因功封赏的王侯将相无数,如耿弇、邓禹、吴汉、贾复、臧宫等人,每人亦皆有过失,其中有的甚至还远大于马援,朕都能宽恕容忍,仍让他们闭门归隐,安享天年。但马援,朕却唯独要收他印绶,你可知是何缘故?”
对此的疑惑,这些年在刘庄的心中始终中挥之不去,反而愈发强烈,此刻见父皇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似有解开这个谜团之意,连忙道:“儿臣不知!”
“大汉祸结兵连多年,百姓疲惫困乏,朕从马上得天下,却不愿在马上治天下。故此,才在海内致力于偃武修文,以教化人。但那些有功之臣,若身在京师,却手握重兵,难免不引起君臣之间的相互猜忌。所以,朕对他们封赏优厚,授予爵位和采邑,邓禹、耿弇、贾复等深知朕意,俱都主动交出大将军、将军等印绶,归家安享清福,同时留奉朝请,以备不测!国家一旦发生大事,可以特进身份,来阙廷参加御前商讨,出谋划策。唯独这个马援,年事渐高,朕数度让他与其他功臣一样归家享福,但他就是不听,屡屡请旨出征。这次讨伐武陵前,满朝众将争相请缨,而马援明明已是六十二岁高龄,却置朕的劝阻于不顾,强要领军出征,以至兵陷壶头绝境,损兵折将!”
说着,光武起身,转至身后侧室,取出一个木匣,里面装有数扎简牍,回来后复又坐了下来。
城南班彪府上。
郑异道:“其一,既然是私藏珍宝,而且是从万里之外的前线战场运往京师家中,本应做贼心虚、掩人耳目才是,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的当众搬运,丝毫不避嫌疑?”
“不错,此中确有蹊跷!”班彪道,“那其二呢?”
“征讨武陵五溪蛮族,在临乡首战将敌击溃后,兵至下隽时,为何忽然停止追击,竟空自耽搁近一个月之久,而不是一鼓作气,一举将残敌清剿殆尽?事后证明,正是这一个月的耽搁,贻误了战机,因为当时已是三月,再起兵追击时,恰好赶上南方山地酷暑瘴毒并发的节气。马将军乃是当世名将,此前亦有两年多在炎热的岭南山区作战经验,不会不考虑天时、地利的因素,难道竟不懂得兵贵神速?为什么竟会犯下如此低级的致命错误?”
“问得好!”班彪赞道,“除此之外,就本案物证而言,还有一处不容忽略的疑点。据说,马援病逝消息传至京城,陛下当即下令收缴其新息侯印绶,马府上下哭成一团,马援之妻兰夫人惶恐至极,却又不知陛下因何盛怒,遂与马援侄儿马严用绳自缚,一同跪在南宫门外请罪数日,陛下怒气稍歇后才秘密出示给他们一些书信,令其知晓马援爵位被剥夺原因,之后却又将这些书信收回。”
“太子亦听过此传闻,”井然道,“他曾问过陛下,但陛下总是怫然不悦,避而不答。”
班彪道:“我曾为此专程前往马府,但为时已晚,兰夫人思夫心切,人竟已痴癫,不能言语,而其侄儿马严碍于陛下禁令又不敢将书信内容合盘托出,而后来他又回了故乡安陵。所以,这些书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至今不得而知!”
“陛下行事,有时当真是高深莫测,匪夷所思啊!”班固叹道。
“如此看来,今日真若应允太子,反而进退失据,不是明智之举。”班彪道:“你近日在京师若无甚要事,可随我前往安陵走上一遭!”
“安陵!马将军故乡?”井然道。
“不错,马援与我皆出自安陵!故欲解此案中的重重谜团,只需到了安陵,一切便自然尽晓!”班彪说罢,接着又对班固、井然二人叮嘱道:“此事关系到陛下身边近臣,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光武寝宫。
光武挑出一扎简牍,铺展开来,道:
“这是耿弇亲自密送给我的书信,是由其弟耿舒在壶头时所写,耿舒是随马援出征武陵的副将!你先看看吧!”
刘庄此前倒是有所耳闻耿家似乎也卷入了马援案情,但未料竟是如此之深,而且还是耿弇亲自持信面见光武,心中不禁一凛,看来此事要远比想象中复杂的多。
他连忙接过,就见上面写道:
“前次我上书建议应当先进攻充县,这条路径的粮草辎重的补给线虽然长一些,但是安全稳妥,而且兵马得以展开使用,能够使得数万军士像此前一样争先恐后,奋勇杀敌。但如今,却被困在壶头绝境不能前进一步,士气低落,将士们不久就会死亡殆尽,实在令人痛惜!前次在临乡,蛮族忽然集结在大营之前,如果当时乘夜攻击,必定能将来犯之敌彻底消灭干净。然而,马援用兵简直如同做小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处后都要止步不前,以至于贻误战机,受到挫败。眼下,果然被困于瘴毒暑疫,一切都如我之前所预判的完全一样!”
刘庄阅罢,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光武道:“我接到此信后,当即派遣虎贲中郎将梁松作为监军,前往壶头军中,彻查此事!下面几个简牍中,就有梁松调查的奏章,以及马武、侯昱关于当初在马府门前目睹搬运岭南珍宝的证词!”
刘庄连忙接过,展开观阅,目不转睛,全神贯注。
光武等他再次看完,道:“伏波军这些年战功显赫,难免不与他人产生隔阂甚至猜忌。从骆越战场万里迢迢往府中私运珍宝,尽被众多重臣望在眼中,但彼时顾忌马援在阙廷威望,不得不噤若寒蝉!此番马援失利,正好授人以柄,他们才趁机将此事和盘托出。铁证如山之下,当时假若你在朕的位置上,又当如何处理?”
刘庄默然。
“不过,朕事后也常反思,是不是对马援处罚过重了,毕竟朕对此人还是深为了解的,故此才采纳其侄马严上书中之谏议,让马援之女入宫,意在暗示朝中权贵,勿要落井下石,乘机欺辱马家。”
刘庄道:“父皇,可否允许儿臣把这些奏章带回东宫,仔细研读?”
光武道:“当然可以。这些奏章本来不想给你看的,朕对马援的处置是否公允就留给后人去品评吧!”
刘庄道:“多谢父皇!”
“只是马援之事,今后当着朕面不许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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