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异道:“信阳侯是当今国舅,官居卫尉。偌大京师,虽说权贵云集,但敢在其头上动土者,能有几人?”
“你竟是说新……?”井然迟疑道,“不太可能吧?那人如何能在寻常酒家现身?那徐四又是谁?”
吕种常年在外征战,不太熟悉阙廷内情,只能疑惑的望着二人。
郑异道:“刘者,皇姓也!东海王刘强乃是长兄,何人居次?除了郭、阴二位皇后所出外,陛下还有一子,其母姓徐。北宫住有四王,年龄最幼者也。”
“你是指太子与沂王?”吕种这才恍然大悟,回味半天,忽又问道:“但太子可是阴后所出,信阳侯又是其亲母舅,而阴枫则是其亲从弟呀!如刘二当真就是太子,岂不是与自家人过不去?”
“这正是太子介入此事的原因。”郑异道。
“却是为何?”吕种急忙问道。
“当初更换皇后,阙廷之内,臣僚争执激烈,阴、郭两家由此嫌隙加剧。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如今又改立太子,再次一石激起千层浪。陛下圣德钦明,受命中兴,自是可以乾纲独断,稳住朝局,而太子就不同了,本非嫡子,又被郭家所嫉,朝中不服者大有人在,但作为未来的天子,若无牢固的根基与深厚的威望,如何能够坐稳陛下传给的大位,托起振兴大汉的重担?”
“莫非太子竟是有意为之,以示铁面无私?”井然道。
“信阳侯权势熏天,其子不法,太子不惜亲赴街头,旁观坐镇,为百姓主持公道,毫不袒护自己母舅阴家。”郑异道,“正是欲向天下人展示他执政不偏不倚,以上安群臣之心,下顺万民之意。”
“既然陛下更换皇后已经引起那么大的风浪,为何却还要执意改立太子?”吕种问道。
“此事,我与家父也有分歧,”郑异道,“我父遵循古训旧制,主张立长不立幼;而我则以为若着眼大汉未来,陛下所为不失为深谋远虑之举!”
“哦,原来你是赞成改立太子?却是为何,快说说缘由?”井然道。
“陛下虽在破碎山河之中开启中兴之局,一统海内,但至今未能脱离危境。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隐忧未解。欲将大汉从中兴转入盛世,显然不是一代人之力所能及。故此,未来继承大业储君的秉性与才能就至关重要。”郑异道。
“如此说来,你更看好新太子?”井然问道。
郑异道:“正是。太子刘庄,虽为阴皇后所出之次子,但更为聪明睿智,自幼就能断国事,常为陛下与群臣所惊叹。同时,前皇后郭圣通秉性强势,且出自民风剽悍的河北名门,而外戚干政、王莽篡位,正是汉祚中断的根源,所以,陛下自当览照前世,引为镜诫。”
井然道:“但是,经历这场换后风波,阴、郭两家积怨已深。阴家与陛下皆出自南阳,在阙廷虽有南阳嫡系重臣拥戴,但陛下真正的龙兴之地却是在河北,郭家乃是当地名门望族,也有众多旧部追随。若再强行更换太子,势必将朝局导向复杂莫测,大汉又将何去何从?”
郑异说道:“我以为如无陛下,汉祚难以中继,华夏更无中兴之局。同样道理,在当前局面下,若无坚忍不拔之明主接续陛下大业,不但无法重现盛世,反而中兴之果都难以保全。”
井然道:“话虽如此,但郭圣通皇后并无大错,而太子刘强甚至连小过都没有,却被废黜而改立他人母子,此举如何能令人信服?”
郑异道:“如果把前后两位太子相比,各位以为孰优孰劣?”
吕种道:“此事只能由井先生解答,吕某一介武夫,不通政务。”。
井然道:“两位太子皆具聪睿之姿,通明经义,观览古今。前太子刘强谨慎宽厚,略显懦弱,难免因谦柔畏慎而不求苟进;而现太子刘庄则性敏心通,仁义兼弘,既义勇果毅,又博雅深谋,更能明解朝章。”
“那作为一国之尊,这二者谁更具明君气度,就毋须明言了吧?”郑异不容井然回答,接着又问道:“那前皇后郭圣通与现皇后阴丽华相比,二人若何?”
井然道:“郭皇后坚毅好胜,有主见,喜理政;而阴皇后,则温善柔顺,平素居于深宫修心养性,从不过问政事。”
郑异道:“假若陛下一旦大行,刘强即位,郭后升为太后,而彼时的朝局会如何演变,不难想象吧?”
井然此时已经释然,道:“母壮子弱,外戚复强,那大汉昔日后宫干政之故事,难免又将重演。难怪陛下废后诏书上用及‘吕后、窦后之风’如此耸人听闻之词。”
郑异复道:“假如改立太子势在必行,却又不改立皇后,其势又将若何?”
井然道:“一旦陛下大行,郭家拥有当朝太后、前太子,如再结党树援,阴家的太子即便能历尽艰难即位,恐怕也坐不长久。”
吕种叹道:“朝政如此复杂,果真是暗流汹涌,吕种还是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为上。”说完起身,向郑异深施一礼,道:
“多谢公子指点明路,吕某已决定前往成都,此刻就回去准备。烦请公子将给令尊的手书修好,三日内,我必定来府上领取。先行告辞!”
望着吕种的背影,井然道:“如此悍将,为何一提到伏波将军马援,不是神色立变,就是避而不答?马援可是伏波军的统帅啊!”
郑异道:“马援之案乃是陛下钦定,京师之中无人再敢提及,而吕种则是马援一手提拔,避嫌犹恐不及,岂敢敞开心扉,侃侃而谈?”
“这倒也是。你推荐吕种去成都太守效力,实是一举两得。”井然道,“到了成都,他便敢仗义执言了,定可解去你父不少疑虑。”
“井兄莫非当真以为吕司马能去成都?”郑异问道。
“他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
“井兄岂不闻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料他终究不会去。”郑异道。
“如今在京师他已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不去成都,又怎么办?我倒认为他必定去。”井然道,“这三日,我每天都到府上坐等吕种,看看这次咱们二人究竟谁能断准此事。”
郑异笑道:“井兄有没有想过,既然阙廷裁撤伏波军,难道就没有人招贤纳士么?”
井然一愣,正思忖他此言何意,却听郑异又道:
“我的府上,井兄可以随时来。不过,信阳侯的府上,井兄也要常去走动了。”
“为什么?”
“既然吕种避而不谈伏波军之事,那信阳侯府上不是还有一位伏波军将士,卫羽么?”郑异笑道。
吕种经过反复思虑后,最终决定投奔成都太守郑兴,以解燃眉之急。
次日一早,他便去找郑异索要手书,正要出门,府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人瘦小干枯,其貌不扬,但所通报姓名却把吕种吓一跳。
刘鲤,寿光候,当年赤眉军所拥立的更始帝刘玄之子。
见到吕种的惊讶神情,刘鲤微微一笑,当即道明来意:“鸟兽尽,良弓藏;四海定,伏波散!本侯特意为吕司马解忧而来。”
吕种心下狐疑,道:“侯爷既知吕某之忧,不知如何帮我破解?”
刘鲤道:“难怪吕司马见疑,京师类似本侯者,多如牛毛,自是人微言轻。但是,陛下的骨肉亲子可就不一样了。”
吕种听他话中有话,忙道:“吕某乃是心直口快之人,侯爷不妨明言。”
刘鲤却把话锋一转,道:“此次,阙廷裁撤伏波军的兴风作浪之人,吕司马可知是谁?”
“谁!”吕种抬起头来,睁大眼睛。
“非是旁人,正是那虎贲中郎将、陛下之婿,梁松,伏波将军马援的老友梁统之子。其中原因,不必明说,吕司马便已知晓吧?”
吕种顿时如被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却暗自庆幸:幸亏郑异拒绝自己,未去走梁松的门路。
刘鲤掸了掸衣襟,缓缓道:“凡事皆有正反、阴阳之道,既然有人裁撤伏波军,难道就无人招募良将吗?”
吕种急道:“先生何意,快请说出!”
刘鲤见火候已到,道:“既然京师军中要职,皆为侯门后人所占据,吕司马难道就想不到再仰望一下皇室?”
“皇室?”吕种面露困惑之色。
刘鲤缓缓道:“如今北宫的几位皇子都已加冠成人,不久都将各归封国,谁不希望招募武艺高强的勇猛之士充实护卫?”
“莫非侯爷与诸王熟识?”吕种霍然而起,惊喜问道。
“不错!本侯常去北宫走动,与东海王、济王、淮王、沂王自是相熟,尤其是与济王关系莫逆。”
吕种连忙问道:“不知这几位王爷性情若何?是否礼贤下士?”
刘鲤道:“东海王秉性温善娴静,爱贤惜才;济王豪爽奔放,不拘小节;淮王则深沉寡语,稳重老成;而那沂王,厚道质朴,慷慨重义。”
吕种道:“吕某戎马半生,倒也有些值得说道的战功。以侯爷看来,能不能被哪位王爷瞧得上眼,有幸为其牵马坠蹬?”
“本侯正为此事而来。伏波军中的将领个个能征惯战,尽人皆知,诸王必定愿出重金礼聘。”
吕种喜出望外,道:“侯爷雪中送炭之恩,吕某必将莫齿难忘,日后自当厚报。”
刘鲤神秘一笑,道:“或许日后还真有要事相托,但此刻请吕司马先随我前去北宫面见济王。”
北宫辟有南北二门,门外均有立阙。南面是朱雀门,建有复道与南宫相连,而刘鲤带吕种所走的则为北面的朔平门。
宫内,左手是宫廷园林“濯龙苑”,右手则是奉祀山川神灵的“方坛”,正前方自北向南则是德阳殿等正殿,巍峨肃穆。
诸王的府邸全部建在东侧,规模都相对较小,远远比不上外面的安丰侯窦府、信阳侯阴府等豪华气派。
刘鲤果是轻车熟路,携吕种径直来到济王宫中。
济王端坐大堂之内,目光明亮犀利,身着锦袍玉带,神态庄严,不怒自威。
刘鲤上前见礼,道:“刘鲤不负使命,已将伏波军吕司马领至。”
吕种道:“久闻济王贤名,今能有幸一览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济王上下打量一下吕种,点了点头,道:“果然仪表不俗,魁梧雄壮,一看就是万夫难当的勇将。如今伏波军裁撤在即,不知吕司马有何打算?”
说完,他忽然眼睛一瞥,对着门外说道:“三弟,怎么又躲在门外偷听,还不进来?”
“呵呵,还是二哥眼神好。”一个衣履光鲜的年轻人讪讪走了进来,笑道:“最爱听二哥高谈阔论,生怕进来打断。”
吕种见刚进来之人身形瘦削,精致秀气,被称三弟,便知是淮王,在二人对话的间隙,上前躬身见礼。
淮王却开口便问:“京城皆传伏波将军马援爱财如命,视将士之命如草芥,是否属实?吕司马既是他手下爱将,总该知晓吧?”
吕种顿时被他问住,半晌方道:“此事一言难尽。陛下英明神武,如此处置,自是不容置疑。吕种岂敢妄语?”
“三弟休得强人所难。”济王眉头一皱,道:“吕司马久历战阵,弓马娴熟,今日可否抖露几手,让本王开开眼界如何?”
吕种抱拳道:“吕种这点微末小技,怎敢在各位王爷面前献丑?”
济王道:“吕司马不必过谦。宫中有一演武场,宽敞开阔,乃是众将日常肄习战射之所,吕司马不妨在大家面前一展身手。”
众人齐声叫好,堂内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今日好热闹啊!”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信步自外踱了进来。
“皇舅来的正好,这位是伏波军司马吕种,我等即将前去演武场,可愿一同前去?”济王道,“吕司马,这位是绵蛮侯。”
吕种大惊,来人竟是前皇后郭圣通之弟绵蛮侯郭况,忙上前见礼。
绵蛮侯郭况朗笑道:“本侯真是来巧了,正好得以一饱眼福。咦,沂王素喜舞刀弄枪,如何不在,到哪里去了?”
淮王道:“自从大哥成了东海王,不再是太子,沂王那小子便立刻改换门庭,就差搬进南宫太子那里去住了!”
济王斥道:“一说起老四,三弟总是口无遮拦!他生来任性不羁,行事疯癫,经常溜出宫到市井中嬉闹,你又不是不知?他自幼便与南宫太子交好,这你也知晓。”
淮王赶紧把话题一转,笑道:“我素不喜刀兵,但今日破例一次,一同随你们前去演武场,见识一下伏波军的虎威。”
吕种本以为北宫乃是皇后与皇子居所,理应清静雅致,却没想到这里的演武场足以与军营媲美,还搭有高台。
台上有两人手持棍棒,正在酣战。台下则有无数披甲军人,翘首观望,助威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济王与吕种等刚到近前时,比武二人便已分出高下。那胜者哈哈大笑,道:“强攻不成,只能智取了!”说完转过身来,吕种顿时一惊,竟是昨日在十五酒家中撞见的那位黑面少年徐四。
看来他果然就是沂王!吕种暗自钦佩郑异,忽又想起他所说京师暗流汹涌之语,心中不由得一紧。
沂王此刻已兴冲冲跑了过来,拭去额头汗水,连忙给皇舅与各位皇兄见礼。
绵蛮侯郭况赞道:“沂王习武刻苦,每见一次,都精进不少,将来必可独当一方,大汉何愁四夷再来犯境?”
淮王却对着沂王道:“一早寻你不见,原来是跑到这里撒野来了!来,我给你引荐一位真正的勇士,伏波军司马吕种。”
沂王见到吕种,顿时一愣,随即道:“不愧是常胜军名将,雄姿英武,与众不同,令人一见难忘,日后定当正式请教。”
吕种知他一语双关,忙道:“沂王平易近人,竟亲自屈尊下到场内习练,吕种肉眼凡胎,未能识得大驾,望乞恕罪。”
沂王会心一笑,道:“吕司马疆场厮杀,不畏刀剑,屡克强敌,那才真能称作武艺高强,令人钦佩!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大开眼界?”
济王道:“我等就是为此而来。瞧,就连绵蛮侯的大驾,也给惊动了。”
淮王道:“老四,你整日舞刀弄棒。不如与吕司马过过招,一起给大伙开开眼?”
吕种连忙道:“末将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沂王为敌。”
济王道:“这样吧!四弟,你对各军将领最为熟悉,从中选出几个佼佼者,与吕司马走上几合吧!”
“就依二哥。”沂王说完,望向吕种,问道:“马、步、射,不知吕司马擅长哪些技艺?”
吕种今日此行目的就是要在诸王面前显露本领,故此不再谦让客套,道:“这些都是平素对阵时缺少不得的。”
“吕司马神勇,竟是样样俱全。”沂王赞道,随即转身上得台上,朗声道:
“众军听着,今天来了一位淮王的友人,马、步、射各艺,无不精通。淮王曾言,京师汉军中无人能与之匹敌;倘若有能胜之者,愿赏重金。本王不服,现欲从诸君中选出技艺佼佼者,与之比试一下高低。此间可有人敢应战否?”
淮王不料他会有此一说,猝不及防之下,百口难辩,又惊又怒,急得满面通红。
济王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望向吕种道:“吕司马,可要打起精神拿出真本领,莫让淮王破财啊!”
此刻,台上的沂王向下看了看,道:“众将听清楚了,被我点名者,立即上来!”
整个演武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