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爱将手搭到窗台上良久后才叹息了一声:
“可怜的儿。”
随即转身命仆役备好车马,他要去丹徒赴宴了。
如果是乘车马沿官道前行,一日内便可抵润州城下,他等在苏州便是为了看顾柯与刘世义此番斗法的结果如何,没想到早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自己那义子真是可笑,竟犯了失心疯要与这等人为敌。
“这顾柯,当真是让人看不透,看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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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忠爱在心中暗暗给刘世义判了死刑,随即叫来等在门外许久的刀疤脸吩咐道:
“你速速骑马赶往丹阳城外,接管狼山镇一众突将。”
刀疤脸闻言背部猛然紧绷起来,他埋低了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监军使......那刘家郎君该当如何?”
刘忠爱用阴鸷的眼神扫了扫刀疤脸,并未回话,自顾自地上了车,过了许久才隔着车厢轻飘飘地说了句:
“本使并不曾认识甚么刘家郎君,派你去乃是为了协助润州曹公剿灭私枭,你莫不是犯了癔症?”
语气虽不见半点杀机,但刀疤脸只觉自己瞬间汗出如浆,仿佛鼻孔中已然闻得见浓烈的血腥味儿。
刀疤脸浑身僵硬了片刻后,强稳住自己发颤的声音,忙不迭地应喏道:
“属下晓得了!”
这次他没有再得到回应,但他也不敢动弹,生怕引得刘忠爱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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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脸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快一炷香后才陡然发觉刘忠爱的车架早就离开了。
而自己埋头埋得太久,脖子甚至都有点僵硬,一看地上的泥土都被滴落的汗水给染得变了颜色。
刀疤脸劫后余生般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看天色有些昏暗,心知自己得赶在刘世义行动前回到狼山镇军埋伏之处,于是到马厩中取了匹马飞快地冲上了官道,往丹阳方向赶去。
......
“待会儿上了船,跟在额后面,莫要乱窜,莫要贪,仔细丢了性命,看到面白短须,个高的就回来告诉额,休要妄动,晓得了没?!”
一名个子不高,长着黝黑国字脸,留短髯,身穿皂色对襟短打,手持短横刀的老盐枭一把抓过自己身后一个满脸惊慌,显然是新近入行的半大少年。
老盐枭朝他的耳朵大声吼道,迅速地交代着待会儿登船后短兵相接的注意事项。
“从从.....从父,额不晓得恁多啊,你...你说慢点......呀!!你给额啥了?是刀...刀!”
半大少年身上麻衣打着补丁,手上生着冻疮却没有太多老茧,显然往日没有经常下地干重活。
他还没来得及向自家从父兼盐帮首领抱怨这官河上夜里埋伏的寒冷让自己手脚僵硬,便被自家从父在怀里塞了一把有些崩刃的三尺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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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他连刀柄都有些抓不稳了,说话都打着颤音。
那年长盐枭懒得多说,只是狠狠拍了拍自家侄子的脑袋,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后骂道:
“若非你爹乃是额亲弟,你这拖油瓶额才懒得搭理,若是怕了,便滚回家找你耶娘去,某这盐帮不养闲人!”
那半大少年被蒲扇般的粗糙手掌打得晕头转向,这才不敢再说,只能把从父递给他的横刀抱紧了,希望它能给自己带来些勇气。
少年乃是宋州人氏,家里本是有十七八亩地的自耕农,往年平日里不说富裕,但好歹不曾时常挨饿。
但今年关东大旱严重,蝗灾,涝灾轮番洗劫之下,就连他家这样的富农都颗粒无收,只能向佛寺举债度日。
朝廷不仅丝毫不加抚恤,反而还以防备南诏的名义加大了对关东州郡的两税征缴,任凭中原藩镇轮番上表请求减免赋税也毫不动摇。
而为了完成朝廷摊派的征税额度,地方官吏使尽了浑身解数,从烧屋到公然劫掠民众无所不用其极,才勉强完成了今年的两税上缴。
然而在中原州县官吏们差强人意的征缴税额之下,藏着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失地流民,民众自中产以下纷纷破家流亡的中原大地。
少年家中丰年时积攒下的口粮被胥吏用烧屋作为威胁给夺走,但粮食没了,房子也没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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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用了三代人才建起的砖木房屋被征粮的不良人跟税吏一个失手给烧成瓦砾,他家中八口人只跑出他和父亲还有两个姊妹一共四个人。
税吏走后,一家四口挖出分散藏匿在土中的陈粮,在淮北广袤的原野上沿着河道南逃。
到扬州时,粮食吃完了,也无钱渡江,眼见天气越发寒冷,他父亲只能将两个姊妹卖到城中勾栏为伎,希望能为两个女儿求得一口饱饭。
而自己则随父亲拿着卖掉姊妹换来的渡江船资一同乘船逃到浙西。
到润州后也无甚正经营生可供自己父子二人谋生——浙西流民太多,本地人和外地人都要抱团才能抢到些卖苦力的活计,像他父子二人这种无根脚又无气力的外来户,休想在润州挣到一分银钱。
急火攻心再加之冬日寒气入体,父亲也染上了肺痨,在临死前终于告诉少年让他在自己死后去太湖水寨中寻他那早些年做了盐枭贩私盐为生的叔父。
但少年哪里晓得“太湖”是甚么地方,晕头转向地在丹徒县码头周围转悠了好几天才被眼尖的老盐枭瞅见,发觉这半大少年跟自己兄长有些相像,上前攀谈过后这才相认。
但盐帮中又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贩私盐乃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平白多了一个半大少年白吃饭,是个盐帮都不可能接受。
故而此番劫杀要在浙西全面改革盐政,断绝私盐生路的顾柯他也不得不把自家侄子带上,以免盐帮里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要借机和自己争夺盐帮的领导权。
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又被迫带上了个从未见过血的雏当拖油瓶,老盐枭心里烦得不行。
尽管他对自家亲侄儿还算有些关照,但身为盐枭,下手打人难免没轻没重,也顾不上少年委屈,他得先考虑自己能不能从这次凶险的行动里活下来。
少年缩在乌篷船里,望着远处逐渐靠近的大船,突然出声问道:
“从父,你不是说那顾柯要改盐制,把官盐价格降低让平头百姓也吃得起官盐,还不掺沙子吗?”
“是啊,怎的了?”
老盐枭正计较着待会儿该如何登船,手里拿着砥石将刀刃磨了磨,反复将横刀插入又拔出,显然他这会儿很紧张,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那他岂不是难得的好官?额在宋州的时候,官盐一斗贵上四百文还掺了三成沙,家里人都舍不得多吃,只有干农活的时候会顿顿有盐,倘若能吃得上一百五十文一斗的足额官盐......那额们为何要杀他?”
说到盐,那少年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砸吧着嘴唇仿佛上面有他日思夜想的咸味儿,一时间还不自觉地露出渴望的神情来。
老盐枭没想到自己还被这不懂事的半大小子给反将了一军,他懒得争辩,只是啐了一口骂道:
“什么好官,不过是要跟官家盐商勾结,独占盐市,低价官盐你以为能吃得了几时?待那华亭榷场真的建完,指不定顾柯要把盐卖出多贵。
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见过一个不贪钱的官。朝廷不管大官小官,都是狗官!某贩私盐夺了官府的盐税,乃是替天行道,你又晓得什么,莫要聒噪!”.qqxsΠé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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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便吹起呼哨,示意埋伏在芦苇荡中的同伙靠近大船,准备动手了。
老盐枭用牙齿咬住皮质刀鞘,径直钻入水中,他让自家侄子随后跟着大队人马用钩索登船。
“那顾柯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也无甲胄护身,额们数十个水鬼好手上了船他断无生理,或许用不到额家侄子上场。
额这些年也未曾娶亲,做完这一票,便把这二愣子过继到自己膝下作了儿子,想必额那可怜的阿兄也是这般想法。”
老盐枭潜水时在心里如此说道。
他终究还是对自家这个侄子有些感情,往年自己偷偷回家时还摸过他的脸,夸口说要给他娶个官宦人家的娘子作妻。
谁曾想这没过几年自家阿兄都破了家,自己玩命贩私盐也没攒下多少家底,真入娘是个狗入的世道!
在心里骂完世道不公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船尾,于是探出头来向上摸索,在几名同伙的协助下爬上了船,一落地便开始四处观察有没有符合图画描述中顾柯样貌特征的人。
为了防止不远处的丹阳县,丹徒县驻扎的镇军望见火光赶来救人,他们此次并没有携带纵火的工具。
况且这般千石大船也难以短时间内焚烧殆尽,而他们行动的时间窗口本就不多,只能靠短兵相接劫杀顾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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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乌篷船已经大多贴近了顾柯和李缯所乘舫船周围,抛出钩索搭在了船舷上,随即上百名私枭,水匪开始争相攀爬而上。
官河上的劫杀战一触即发,几名穷凶极恶的水匪私枭刚一落地,舫船内顿时乱作一团,甲板上李缯那几个家伎便尖叫着躲进了舱里,李缯也面色苍白地高呼:
“贼!贼!左右且护住本官,休要让贼子冲撞了朝廷命官!”
水匪们眼见李缯逃走的宴桌上摆着各式金玉或银铜器皿,当即便有些人不顾事前的严令开始把这些浮财收进怀里,也全然不顾自己来此的目的了。
另外一些水匪见为首的舫船已经有上百人围了上去,便把主意打到了紧随其后的几艘小沙船上,打算趁机打劫行人客商赚些外快。
毕竟谁知道那顾柯不会藏在别的船上?那自己亲自去别的船上探查一二验明正身也不算是什么错。
鱼龙混杂,各怀鬼胎的劫杀行动甫一开始,便完全脱离了组织者刘世义的最初计划。
当然刘世义其实也没真把希望放在这些乌合之众般的盐枭身上,跟随他一起来到此地埋伏许久的狼山镇军突将才是他寄托希望的底牌,盐枭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然而刘世义想不到的是,自己才是第一个因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受害的参与者。
他所寄予厚望的底牌,反倒成了自己的催命鬼,还要反过来为他的仇敌顾柯所服务。
当真是一场滑稽至极的劫杀,真正被劫杀的人其实是刘世义和反对新盐政的一众盐枭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