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钮远消停会儿了,书吏才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拾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毛笔。
“您应当深思熟虑啊……”他胆怯地劝说着。
“是我的问题,”钮远看着横倒的桌子,叹息一声,“我没能压制住胸中的怒火。如今柳公已信了曾粱的言语,说什么都是晚了,也只能作个妥协。你赶紧叫他们把吴思经再押回去,跟廉崇文说,要和他重新议约,举行第二次朝议。”
廉崇文正在家中品尝着新买的茶叶,忽然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万分震恐。他先是波澜不惊地应付了一番朝廷的使者,说了些表明自己绝无怨言,一切依遵吩咐的话,然后将其送出门外;等那人走得没影了,他便落寞地坐到床榻边上,烦躁地扯了一把头发,沉思起来。
诚然,他的时间极为宽裕,吴思经也等得起,如果只是重约日期,延后一两个月,倒要罢了;但如今他们要做的,是将整份契约重新商定,因此心怀踌躇,不敢保证这次朝议仍会像之前那般顺利。
“妈的,钮远到底发了什么疯?”廉崇文顾自地骂着,从床上跳起来,在门口踱起了步子。
他就这么反复走了两三圈,眉毛竟已逐渐舒展,表情也不再紧绷了,仿佛悟到了什么,用手托着下巴,又琢磨道:‘不对。事情如此突然,恐怕也不是钮远一人决定的。听闻他们内部分歧很大,或许是慑于百官之意,无奈下令……’
他越想越通,就打算着先去礼部探探口风,毕竟自己对鲁之贤最为熟悉,可以顺着他的性情。于是,他筹备了五十两白银以及一堆南洋的珍奇货物,使麻绳系紧了,捆在车子上,亲自带着给鲁堂官送去。
“哎呀,将军何故弄了这一大箱子东西来?多破费啊。”鲁之贤望见仆人从外边抬进了一个大梨木箱子进来,眉开眼笑地问道。
“禀大人,”廉崇文恭敬地鞠了一躬,“这些银子是国主赐予在下的赎费,就是命廉某来打点诸位大人的。可找那些大员们小人没有门路,又被当做夷人冷待,只有鲁尚书情愿接见小人,让我辈得以议定条约,蒙受天朝洪恩。此敦两国情谊之大功,舍您其谁?故而小人自作主张,将那五十两银子悉数相赠,想必旁人亦无怨言。至于那些货物,都是小人在南洋经商,素日积攒下来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鲁之贤笑道:“廉将军可真是会说话,本官何德何能!来人,把这箱子抬进里屋,给夫人瞧瞧去!”
看着仆人都走散了,廉崇文方才斜过身子去,问道:“在下有一点感到迷惑,按理说,议约已经大成,朝廷以此换得了大炮三百门,还与本国加深了关系,也算是不小的功勋了。为何未见到优诏赏功,褒奖群臣?这应该是天朝的惯例呀。”
鲁之贤看到他茫然无知的样子,不忍欺骗,只好如实相告:“唉……将军有所不知,奉相已经决定重新议约了,将于两日后再度举行朝议。”
廉崇文故作惊讶:“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事我一句两句也讲不清楚,总之是那群大臣闹腾的结果,不想给你开特例……”说起此事,鲁之贤有些烦躁,“我其实参与了,但没想到弄得如此过分,让你们外人看了笑话。将军莫要愤恨,这不过是件小事,别因为这个扰乱了议约的情绪。”
廉崇文抱膝叹道:“啊,可惜!契约可以反复议定,但您的赫赫功绩却被无情抹杀了。您本当以此位列三公,享尽荣华富贵的,谁想竟然如此!众臣胡作非为,实是令有识之士寒心!”
鲁之贤苦笑:“廉将军,您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哪能受什么功劳封赏,好处全是让奉相一人占去了。”
“这不公平!”廉崇文饱含情绪,为他叫起冤屈来,“事情都是您一手操办的,到头来却成了白忙一遭。”
“嗐,我有什么办法呢?”
“或许大人能借这次重议,将您的功劳拿回来!”
“此话怎讲?”鲁之贤半信半疑地问。
“大人可现在就上奏,向丞相提议:既然妄开特例有伤天朝威严,不如派遣一人为传旨使者,跟随廉崇文等前往南洋,谕其国主,亦可检视火炮所造如何,不致为外国蒙骗。然后一同乘船返回,海关见得圣旨,必不敢加以阻拦。如此不用关文、不犯海禁,于人情亦通也。”
鲁之贤豁然开朗:“这个方法好!但是众人能否答应,我可说不准啊。”
“您是与世无争,和奉相不同。如果让小人动用些手段,上下打点一二,准有不少官员上书附和。只要支持的声音多了,朝廷便会考虑,然而肯定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
鲁之贤低下头考虑着。事到如今,他最害怕的当然不是功劳被抢走,而是朝议。其实不止有他,几乎所有人都害怕这次朝议,毕竟哪方势力的意见能够胜出,谁也说不好,他们都害怕对方得了大功,会进而主导朝局,不如各退一步,维持现状。鲁之贤也是其中的一员,他非常清楚,之前弹劾钮远的搏命行为已经很冒险了,大家当然不愿意每次都要作这种惊险的赌博。
再者,他也不是厚脸皮的人,接受了廉崇文的大礼,帮他的忙乃是天经地义。这件事相当于推了他一把,使之迅速做出决断,痛快地答应下来:“廉将军,你真是救了本官啊!若有这个奏书,朝议也不必开了!麻烦你帮老夫磨一磨墨,放宽心,我提笔就能写!”
经过廉崇文的暗中操纵,鲁之贤的奏疏递上去不久,便受到了文武百官的拥护。许多当朝大员不断地附和着,如同那次弹劾一样,影响着柳党的决策。如此中和的方案使得钮远也甘心接受,随后便暗示桂辅起草了诏书,作出了部分妥协,宣布不再妄开特例。尽管这两件事的实质并无不同,但满朝官员们为这次‘大义’的成功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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