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硬刚赵贞吉,将赵贞吉扒得是一丝不挂,颜面扫地,与嘉靖的第一场较量,在赵贞吉羞愤垂首中结束。
先失一城的嘉靖准备卷土从来,这次决定启用手下的笔杆子,择良日与海瑞再战。
辕门在望,远赴山西任职的王用汲还未下马,俞大猷和俞咨皋便已经被亲兵护卫着站在都指挥使衙门等候他了。
王用汲立刻拉住缰绳,身后的马队蹄声也更加紧迫。
俞大猷快步走了过来。
王用汲也翻身下马,将缰绳扔到一旁的衙役手里,朝着俞大猷走来。
“查到是谁干的了吗?”王用汲深深一揖,目光深望着俞大猷。
“嗯。”俞大猷点点头,“贪官已经抓到了,但也只能先抓这个人,其他的目前还动弹不得。”
王用汲望向亲兵队后面押着的囚车,“将军,囚犯现在如何处置?”
“先押金臬司衙门大牢去,你跟我来,事情细谈。”
俞大猷和俞咨皋领着王用汲进了签押房。
俞咨皋对旁边的书办道:“出去把门带上,任何人都不要来。”
那书办应了一出走出去,将门关上。
“先坐。”俞大猷率先坐了下去,见王用汲也坐了,不由轻叹一声,“王爷举荐你到这边审案,原本我以为只是闲职,过来周游一圈,却没想到遇到这样的大事……”
王用汲:“恐怕不止是意外,只是因为我来了,事情压不住,才会闹得如今人尽皆知。其他地方没人去,也不知如何了。”
“国事艰难……”俞大猷摇摇头。
王用汲喝了口茶,然后将茶碗往茶几上重重一碰,“这是官逼民反啊!”
俞大猷也只能坐在那里闷闷地喝茶。
“煤矿三个月前就有问题,当地居民向衙门报过,说漏气了。所以陆续矿民们都知道迟早要出事,不愿意下去。这个矿主更是个黑心要命的,竟然买通宫里矿业司他的太监,那太监便拿朝廷的旨意说是,让衙门派兵押着旷工下去挖矿。露着气,嘴里还要叼着灯,刚下去没多大功夫便爆炸,整个煤矿场是一片火海,八百多矿工都死在里面了。这个矿口到今天已经六年多,矿主和矿业司的太监勾结,不愿意运送木料加固,这才导致矿坍塌,矿民们无处逃生。死了这么多人,那矿主坏事做绝,竟然连一些安抚受难者家属的钱也不愿意出。”
俞咨皋深深吸了口气,胸膛仿佛在着火一样,继续说着:“受难者家属告到了官府,矿业司的太监又出面施压,衙门不仅不抓矿主,反而把那些家属关进了大佬里面。下面的灾民告到了州府,州府继续抓人,越抓越多,下面终于压不住了,导致灾民起事,出了暴乱。我是连夜接到这边的消息,父亲说暂时不宜惊动京里,把我秘密调来此处,和王大人一同处置此事。该怎么办,王大人您且拿个主意,我全力配合。”
俞大猷:“王大人,一切以稳住受难者家属情绪,平息暴乱为主。山西的官员,该抓的抓,绝不用含糊。”
王用汲听了来龙去脉,久久不语,又望向俞大猷和俞咨皋:“为何不宜惊动京里?这里出了天大的事,司礼监和内阁知不知情?”
俞大猷和俞咨皋彼此望望,都有些不忍心,全天下的人都快知道海瑞干的事,唯独他的至交好友不知道……
王用汲见二人不愿多说,便以为他们和矿业司太监以及衙门里的人也有利益关系,便气道:“归根结底,是宫里矿业司的太监,联合县衙到州府,每年都从矿民和百姓的身上吸血!分润银子,却不想给百姓一点甜头,吸血吸到了这个份上,酿出大祸也不知悔改,焉能不出暴乱?百姓如何不反呢?俞将军,俞大人,你们是如何处置暴民的?”
俞大猷:“只是安抚,劝解,和他们说,朝廷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多余的,我没有这个权力。”
“那我呢!”
王用汲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是裕王爷举荐过来的,有没有这个权力立刻彻查此事!就从那个被抓的知县开始,立刻抓了矿业司的太监,由南京都察院和北京都察院协同审查!然后上报朝廷,查一个就抓一个!而除了矿业司的太监,这件事还牵扯到哪些太监,这件事可得将军您密奏皇上严参!”
俞大猷只是听着,俞咨皋也只是望着他爹。
王用汲冷笑了一声:“怎么?京里又有谁打招呼了?倒了严嵩不成,莫非又多出个旁的什么嵩来?这样天大的案子也要不了了之?”
“其实,这件案子与京里那个案子相比,已经不算什么了,王大人。”俞大猷缓缓望向门外,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你也不应该继续待在山西,现在就和咨皋回京吧。”
王用汲拧着眉,“什么?死了六百多人的案子,又引起百姓暴动,案子刚要查,你却让我回京城?俞将军!你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俞咨皋:“北京出了更大的事,牵涉着你。你这时若不主动回京,等人找上门来,就不是和我一起坐船回京那么简单了。”
王用汲立刻想到离开前海瑞的异常,惊道:“刚峰兄出事了?”
“没错。”
俞咨皋轻叹一声,“被关进诏狱,已经经过诏狱秘审、三法司与内阁六部九卿公审两道坎,下一步便是都察院连同翰林院国子监公审了。”
“他做什么了?”
“上疏。”
王用汲:“是皇上乔迁万寿宫那天?”
俞咨皋点头:“是。奏疏的抄件,谭纶谭大人已经急递给我,字字句句,触目惊心啊!”
王用汲在堂内走了两步,明显很急:“能不能给属下看一眼?”
俞咨皋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行!就因为是你才不能看!路上若遇到知道这件事的,无论是谁,你也最好一个字不看,一个字都不知道才行!就算是回到北京,也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他上疏的事!”
脑袋里轰的一声,王用汲直接懵在了原地。
他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王爷会这样着急地将我调到山西,怪不得他在送我之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他,他这是不想牵连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太夫人和嫂夫人呢?她们还好吗?”
“这无需你管,你也管不得。”俞咨皋有些懊恼这人的执拗,望向外面准备好的马匹,“海瑞的妻母已经被王爷和娘娘安置妥当,天大的干系,有王爷和娘娘在,谁也为难不得他们。你现在和我回京城,一来将自己的干系撇清,别让海瑞做了这一大通,最后倒在和你结党上面。二来,山西这边的灾情,凡是牵涉着宫里面的,先一个字都别说。这时候激怒了陈洪,他更是会怂恿皇上杀人,损失了谁,都是我大明朝的阵痛。”
王用汲这时终于明白俞咨皋的深意了:“我这就走!”
说完便冲出了签押房。
“坐下。”
待王用汲走后,俞咨皋终于望向了自己的儿子,“坐下,咱们父子很久没见了。”
俞咨皋没有坐下,直接跪在他面前,“儿子不孝。”
“你是不孝。”俞大猷默默地说,“你又何止是不孝,更是不忠不义。”
俞咨皋低着头。
“你整日待在京城,吃着朝廷的俸禄,却荒废了正事,是为不忠。任人唯亲,只顾念着于家那兄妹,是为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义,是为父看错了你。”
“父亲!”
俞咨皋抬着头望向俞大猷。
“你母亲说,若是见到你,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回家里,打断了腿,就让为父养你一辈子。”俞大猷轻叹一声,起身将俞咨皋搀扶起来,“说是这么说,但你毕竟是我俞大猷的儿子,别人说你不忠不孝不义,为父却明白,你是最明事理的。于家兄妹对咱们家有恩,胡部堂能在死后得哀荣,他于可远要有一半的功劳,顺着这份轻易,为父和你戚叔不被严世藩连累,为父一直念着于可远的好。你中意他妹妹,为父举双手赞成。好儿郎就该如此,只是他妹妹毕竟有着皇商这层身份,咱们又是军中世家出身,一旦兵和钱搭上了关系,咨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有起事谋反的嫌疑。
“就算将来你求了裕王,求了皇上,准了这门婚事,难保将来不会被猜忌。猜忌之心一旦有了,我俞家这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俞大猷轻轻拍着俞咨皋的肩膀,“为父不阻止你,你现在也仍是我俞家的儿郎。但将来若有一天,你真娶了于家姑娘,你我之间的父子情份,你和俞家的所有关系,便只能……”
俞咨皋再次跪倒,“儿子绝不会那样做!”
俞大猷眼底有一枚微光闪过。
俞咨皋又接着道:“儿子也非阿福不娶!”
俞大猷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一抹微光也消散了,挥挥手:“去吧,回京城去,王大人还等着呢。”
……
都察院的大堂从未像如今这样陈设过。所有大案都被搬了出去,无论高堂还是左右侧,椅子也统统不见了,满地摆着一排排的坐垫,连茶几都没有。
徐阶带着高拱、李春芳和赵贞吉走进了都察院的大堂,四人依次坐在北墙最上面的四个坐垫,或许从来都没这样坐过,四人愣是挪了半天,找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定了。
今天是内阁定好的与海瑞第二次争锋的日子,都察院御史、通政使司的给事中、国子监和翰林院那些文学之士们依次涌入,各自在两侧找到自己的垫子坐下来了。
于可远带着钱景和张余德走到了翰林院左侧那排垫子里,于可远坐在了第一排,原本应该坐在末流的钱景和张余德也因为于可远,被其他同僚们让到了第二排,这是莫大的殊荣,钱景讳莫如深地低着头,不敢张扬,反倒是张余德显摆似地朝着四圈望了一眼。
于可远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说。
内敛和张扬未必要分个好坏,钱景有钱景的好,张余德有张余德的好,会用人便要会用任何性情的人。
而在右侧都察院那一排垫子的第一排末数,赫然坐着今早刚刚抵达京师,风尘仆仆的王用汲。
今天主持之人仍是陈洪。
或许是因为昨天赵贞吉的表现,实在是撅腚遇到人贩子——丢人现眼,陈洪今天一早便给自己定下了个目标,必须要给海瑞掏出几个同党,给嘉靖帝交差。
而此时诏狱里的海瑞,也在悄然等待自己命运的下一秒,无论是铡刀还是绳索,他都会坦然面对。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司礼监的石迁石公公。
“是这里。”
海瑞听到牢门有个锦衣卫在说话,他没有回头。
“为何连个椅子都没有?床呢?干些的柴草?”石迁问道。
那锦衣卫低着头,“这些都是陈公公的意思,属下不敢违抗。”
石迁皱了皱眉,“先搬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等我问完话,再送来一张床,准备些干的柴草,这样的地方,直接睡在地上怎么成?”
然后便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海瑞仍然背对着石迁,但已经能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们都出去候着吧。”石迁道。
“是。”那锦衣卫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咱家是石迁,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事向问一问海大人。”声音虽然阴柔,但听起来十分公事公办的样子。
海瑞这才缓缓转身,望向石迁。
“咱家是遵上谕来问话的,皇上允你作者回答,也可以站起来,海大人,需要咱家扶你起来吗?”
“皇上既然特许微臣坐着,微臣便坐着答话。公公请坐。”
石迁坐在了刚搬进来的那把椅子上。
都说有再一再二,没说有再三再四,如果海瑞这次再出什么逆天手段斗得群臣哑口无言,这道《治安疏》便真成嘉靖帝的笑话了。所以,提前搞一搞心理战,让海瑞知难而退,便是石迁的打算。
“海瑞,你是个清官。”
海瑞不禁望向了石迁,眼底闪过一些疑惑。
石迁笑着:“这是皇上的话。”
饶是再坚强的海瑞,此时听到这话也不尽有些感动。
“皇上说,你要做比干,但皇上并非纣王。”
“大明朝是大明朝,既没有纣王,也不需要比干。”
石公公一听这话,以为海瑞上道了,最起码承认主子不是纣王,便接着问:“你这话很好,咱家会如实回奏皇上。咱家这次来有两件事,你且听明白。”
“公公请讲。”
石迁:“再过一会,陈洪会领着锦衣卫和提刑司太监押送你到都察院大堂,在那里,审你的将是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和通政使司的翰林们。你那道奏疏,也早已经发给他们通读了,要将你话里所有不对的都驳斥了。皇上问你,若是他们驳斥你,你该如何回复?”
这话其实也不全然是威胁,都察院已经备好鸿门宴,大明朝所有学霸全部就位,治安疏他们也都研究透了,这次海瑞前去必定九死一生,这是在给海瑞一个退路,当然也在给嘉靖一个退路。
海瑞抬着头,忽然笑了。
他知道,嘉靖根本没有丝毫忏悔之意,还在想着找补,便硬气地回道:“该怎样回就怎样回。不该回的便绝不回。”
海瑞不想退步。
石迁有些生气,觉得海瑞太倔,听不出来好赖话:“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
海瑞又重新闭上眼。
“大明朝一百九十多年来,海瑞!死谏的哪有好下场?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都是狗屁,只有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人才信那一套!你若真想找死,买根麻绳用不了几文钱!偏要扰得天下不安!自己找死还要连累多少人!”
海瑞依旧不答。
石迁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咱家就明白告诉你,这次咱家来,是救你的!一会你知道去都察院大堂在那些人面前认错,说自己喝酒喝多了,一时糊涂才写出那样的奏疏,皇上不会怪罪,也无需牵连很多人!你明白吗?”
海瑞:“卑职想听第二件事。”
石迁慢慢走近于可远,先是朝着诏狱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蹲下来,在海瑞的耳畔说道:“海瑞,你明不明白,你这道奏疏已经危及了大明朝的立国根本!”
海瑞:“请公公明示。”
“往大了我先不说,就说这宫里,黄公公佛陀一样的人啊,帮你说几句话而已,如今被陈洪打得下不了床,腿都瘸了一条。北镇抚司的陆经,现在也被陈洪调查,指不定一点小错就会要了他的命!还有你那个好朋友王用汲,若非提前回了京城,被王爷保下,不是被锦衣卫去山西抓回来,这时恐怕也跟你一样下了诏狱。”
听到王用汲时,海瑞眼角动了一下。
但这番反应明显不是石迁期待的,“再往大了说!我大明朝往前看,是一定会落在裕王和世子身上。如今你上这道疏,为了保你的家人,竟连王爷也牵连上了,内阁和六部九卿或多或少都被牵连了。就算你不管你的家人朋友,这满朝文武,这江山社稷,总不能不管他们吧?你是想做亡我大明朝的千古罪人吗?”
海瑞:“我该怎么办?”
石迁:“只要你认个错,所有人就都能得救!”
海瑞脸上露出了那种难以言喻、万分痛苦的表情,再次闭上双眼。
石迁却以为他真的在考虑。
“如何认错,皇上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不会太为难你。你只要跟那些人说自己没有将圣人的书读透彻,将黄老和孔孟圣人的道理弄错了,又因为喝酒犯浑,才写出那样的叛逆之言,然后请罪。当然你请了罪,皇上便会免去你的罪,如此君臣佳话,千古流传,你也算青史留名了,皇上还会特许你到国子监,让你重读圣人之言,借着这个机会,你可以参加贡考。你现在还是个举人,将来科名也会有的!前程也就不远了!”
一时之间,海瑞只觉得这诏狱的黑暗已经不足以形容大明朝,任何火把和蜡烛也无法照亮那掩藏在大明朝最顶端的黑暗!
“海瑞无言可对,只能继续借用圣人之言,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有‘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姓着想,我海瑞一个人的性命何其微薄,不足挂齿。”
石迁再没有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或许在内心深处,连石迁也是佩服他的吧?
但牢门并没关上,桌子和椅子也仍然摆在那里,仿佛还会有什么人来。而远处有光源的地方,依稀能看见几个锦衣卫和提刑司太监如钉子一般站在那里。
接着又是一些脚步声,这回的脚步声很重,很多,也很谨慎。
海瑞以为,这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