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捷上前带路,边走边说道:“当年稼轩先生任职镇江知府,在北固山留下两篇名词。一篇是唐先生刚才吟诵的《永遇乐·京口北固山怀古》,另一篇便是《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说罢,吴捷故意打住,看了下唐约翰,仿佛在问他是否知道。
唐约翰耸了耸肩膀,坦诚地说道:“唐某只知道《永遇乐·京口北固山怀古》,另一篇确实不大清楚。”
吴捷这边都是华夏读书人,自然熟悉《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唐约翰说不出来,旁边的人便有些着急,仿佛会在太平军军官面前丢丑一样。
王瀚是秀才出身,可他似乎并不愿接吴捷的话,有心让洋人在华人面前丢脸。
没想到,传教士麦都思居然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诵了出来: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吴捷等人大惊。康可铨也叹道:“麦先生不愧是汉学家,对华夏文化如数家珍。相反,我们却坐井观天,对西学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惭愧。”
麦都思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华夏文化博大精深,非西学所能比。我所学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吴捷笑道:“那么,咱们便直奔北固亭去吧。像当年稼轩先生那样,凭栏远眺,北望神州。”
于是,众人一起取捷径向北固亭而去。先是经过凤凰池、试剑石,邹世安告诉大家,明太祖朱元璋曾在凤凰池召选儒生,刘备和孙权曾以剑砍劈试剑石。众人唏嘘不已。
沿石阶而上,不多时,便是“卫公塔”。这是一座始建于中唐的铁塔,在华夏非常罕见。据甘露寺僧人讲,铁塔一二层为宋代重修,三四层为明初增建。
麦都思借题发挥,问道:“佛教在华夏有着悠久的历史,听说拜上帝会只崇奉上帝一人,禁毁佛教、道教。请问吴大帅,这是真的吗?”
麦都思是传教士,关心太平天国的宗教政策,此问无可厚非。
吴捷小心答道:“天国对待佛教的政策,吴某不好评论。就我个人来说,我认同宗教信仰自由。敝人记得,家人信佛十分虔诚,相信善有善报,平时不敢做坏事,这都是佛教的教化作用。然而,我国佛教占据太多田产,将许多佃农隐匿在寺院保护下,造成国家税收流失,这却是不可取的。”
麦都思若有所思,和唐约翰、马沙利交换了下眼神,说道:
“吴大帅所说,大概类似于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会势力过于强大,干预世俗权利。我们不列颠国和米国都是新教国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崇尚节俭,反对教会干预政权。在这一点上,咱们的看法似乎是一致的。”
洋人重视宗教信仰,吴捷的回答总算没有纰漏,得以蒙混过关。
一行人穿过甘露寺。虽然庙里已经没了和尚,但耀眼的琉璃瓦、精雕细琢的廊柱、高大威猛的石像无不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吴捷趁机说道:“仅仅一个甘露寺,就在镇江城占有三千亩良田,还有商铺、船只无数。寺里有五百多个和尚,不事生产,虽然里面不乏得道高僧,但更多的和尚是花钱买来度牒,纯粹过来混口饭吃的。
“现在,寺里的和尚都已还俗,只有几个长老还留在寺里守庙。甘露寺占有的三千亩良田,我已经将之全部无偿分给无地少地的贫民。我佛慈悲为怀,应该会原谅我的狂悖之举。”
“说得好”,麦都思说道:“我们一路溯江而上,所到之处一片疮痍,百姓哀苦无神。只有到了镇江,才看到百姓兴高采烈地在田里忙活,生气勃勃,焕然一新。原来是大帅给他们分了土地。”
空说无凭。既然麦都思等人亲眼所见,吴捷也就放心了。
穿过甘露寺,直往西走,便是北固亭了。北固山为镇江江防要塞,屡经战火。此亭又立在绝壁之上,直面长江,所以屡被战火焚毁。
现在的北固亭,是明末崇祯年间重修的,名字已经改为为“祭江亭”了。众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幸好邹世安提前做了功课,把这其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传说三国时,刘备与孙权联姻,娶了孙权的妹妹。后来刘备争夺川蜀,孙夫人被孙权强留在东吴。日后吴蜀相争,刘备在夷陵之战中大败。孙夫人听说刘备病死在白帝城,登临此亭,望西遥祭刘备,然后投江而死。
登临此亭,但见不远处长江之水滔滔东去,日夜不息。遥望北方,瓜洲上的太平军营垒历历在目,扬州城若隐若现。
南宋时,大词人辛弃疾便是在此登临长江,写下对国家前途寄予殷切希望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众人在此观望长江,感慨不已。与宇宙之宏大、历史之久远相比,人生百岁,不过是沧海一栗。站在北固山峰顶,遥望北国,令人豪气顿生。
吴捷感叹道:“稼轩先生文武双全,文能指画山河,筹划北伐抗金大计,武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以数十骑突入敌营,生擒叛徒。先生曾为南宋镇江知府,为国守门。我亦是天朝镇江守将,真是幸甚至哉。”
这话说得威武雄壮,令康可铨等人振奋不已。云娘跟在后面,对吴捷亦是一脸崇拜。
康可铨接话道:“满清即是金人后裔。当年辛大人曾有伐金之志,而无可用之兵。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大帅胸怀大志,左七军上下用命。只要咱们心怀百姓,上下一条心,日后何事不可为?”
唐约翰等人脸上挂着礼貌地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看吴捷、康可铨,并不接话。王瀚若有所语,可碍着唐约翰等人在,终究没有开腔。
大家在祭江亭小憩片刻,然后下山,乘坐太平军战船,前往焦山游赏。
焦山位于北固山下游不远处,地处长江航道中央,四面环水。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东侧不远处便是大运河与长江交汇的地方。此山满山苍翠,宛然碧玉浮江,上有定慧寺、三诏洞等古迹。
焦山西麓沿江一带全为陡岩峭壁,存有历代名人题刻,是为着名的摩崖石刻。摩崖石刻是华夏书法瑰宝,所存书法上至六朝,下至明清,字体上有楷、草、隶、篆等各种书法,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其中最着名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瘗鹤铭》。镇江《瘗鹤铭》与洛阳《石门铭》,是华夏现存价值最高的“二铭”。
《瘗鹤铭》前承魏晋,后启隋唐,源自篆隶,归于行楷,是中国书法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划时代杰作。碑文不知何人所作,落款为“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正书”,内容为纪念死去的宠鹤。
焦山摩崖石刻,多是历代名人登山观摩《瘗鹤铭》后留下的石刻。
在此留下真迹的既有陆游、米芾、黄庭坚等文人,还有陶澍、林则徐等近代名人。
众人从渡口处登陆焦山,直奔摩崖石刻而去。最先看到的是浮玉岩,由宋代书法家赵孟奎写下“浮玉”二字,苍劲秀丽,丰神雅致。
浮玉岩左侧,是南宋大诗人陆游与友人踏雪寻访《瘗鹤铭》留下的题名石刻:“陆务观、何德器、张玉仲、韩无咎,隆兴甲申闰月二十九日,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书法刚劲有劲,言辞虔诚恳切。
一行人中,除了米国驻清国专使马沙利看不懂石刻文字,略有不耐烦,其他人都陶醉在石刻书法艺术上。石刻下短短一条栈道,竟走了一个多个时辰。
尔后大家去了碑林,观赏《瘗鹤铭》残片。
这《瘗鹤铭》本刻在西江石壁上,因年代久远,石头崩落在长江里。现存的残片,是清康熙年间苏州知府陈鹏年斥巨资沿江打捞出来的,仅有九十余字,在焦山下游三里江底找到。
唐约翰感慨地说:“要是能把这些石刻全部临拓出来,出一个完整的集子就好了。”
焦山摩崖石刻字帖有是有的,只是不很完整。
吴捷正要说话,久未言语的冯桂芳说道:“冯某之前一直在焦山隐居,私下临拓过摩崖石刻。待日后方便了,我们派人去魔都,给诸位一人奉送一套集子。”
众人连忙感谢。
王瀚也感慨道:“大家为观赏《瘗鹤铭》而来,可惜只有残片。若日后能够寻得《瘗鹤铭》全片,拓之诏示天下,才是一件文化盛事、千古大功。”
吴捷有心笼络王瀚,复兴会要兴办教育,正需要王瀚这样的人才。他说:“日后若有机会,吴某一定组织人手,沿江打捞《瘗鹤铭》残片,务必使《瘗鹤铭》重见天日。”
王瀚脸上露出倾慕的表情。吴捷继续说道:“兰瀛兄才高八斗,吴某仰慕得很。兄何不留在镇江,好让弟随时过求教?”
兰瀛是王瀚的字。此人虽然出身秀才,熟读儒家典籍,却是个思想开化之人。历史上,他曾化名黄畹,上书太平天国。事泄,王瀚改名王韬,在魔都租界避难。
王瀚是近代着名思想家、教育家、学者、报人。日后复兴华夏,非大兴教育不可。
毕竟是才见面,王瀚只是笑笑,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