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身边的小内侍透露了消息,李俶有意无意的提起我好几句,说我年纪太大,为国鞠躬尽瘁多年,是时候乞骸骨好好歇息了。”
陆闵康气的脸色通红:“真真是笑话!天底下哪儿有逼人致仕的道理!”
杨国忠平静的道:“那又如何?李俶想来也不过是看你在尚书省待了那么多年,挡了他的路,想要提拔自己的人罢了。”
“说起来,尚书台这些年确实没有多少新晋进士加入,都是群老头子,这样下去不行。表叔,你也是时候退休安享晚年了,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陆闵康冷哼一声,道:“连你也这么想!我真是瞎了眼,当年为什么要捞你这个白眼狼一把?”
“我是为了表叔你好。”杨国忠说道,“圣人他不是不关心政事,大唐是他的江山,尚书省又是权利最集中的地方,你觉得一个老头子在眼皮子底下待了十几年不动,尚书省十几年没有起色,圣人会高兴吗?”
“李俶的话虽然没来由,但圣人很可能听了进去,表叔你还是找个时机,向圣人请辞最好。这样,即能全身而退,还能保全名节,留个好名声。总好过你觍着脸不走,逼得圣人下诏,自讨没趣。”看书喇
“什么叫我腆着脸不走!”陆闵康气的狠狠用拐杖砸着地面,咬牙道:
“其中利害我如何想不到?若是李俶单纯的想要提拔自己人掌控尚书省也就罢了,可我怕……他扯出别的什么事情。”
杨国忠语气微微有些急促:“别的什么事情?”
陆闵康顿了顿,看着杨国忠杨腓父子一脸好奇的神色,心知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
杨国忠叹了口气,“表叔,你不说实话,我很难帮你。陆家现在就靠你撑着,陆家后辈,向文清文礼那些人,都成不了大气。洛阳那边,有个骑都尉的职位空着,我本想给文清的。可你要是走了,我就只能另外考虑人选了。”
“别!”陆闵康急忙出声劝阻,杨国忠于是不再说话,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的喝着茶水,等着陆闵康的答复。
许久,陆闵康长叹一声:“好了,我说。”
“腓儿,给你表爷爷看茶。”
陆闵康轻轻摩挲着拐杖,眼神惆怅,“前些天,长安出了个神花会,三百多人,全都是契丹人的间谍,你可知道?”
“我知道,事情闹得很大。三百多个契丹间谍聚在一起,圣人已经下令彻查。这件事情还要牵扯到十七年前的一桩旧案,朝里已经有人传开了。”
“他们说得对。”陆闵康痛苦的闭上眼,“神花会,的确和十七年前的契丹间谍案有关。”
杨国忠的茶杯停滞在半空,狭长的眼缝中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身躯颤抖的陆闵康。
“你知道什么?”
“十七年前,工部侍郎刘廷玉被查勾结契丹,当时的李林甫清算了不少刘廷玉的人,可有一个人安然无恙,躲了过去。”
“那就是我。”
杨国忠的茶杯摔落在地上,碎裂成片。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指着陆闵康,不敢置信的道:
“你……你……你勾结契丹?”
“莫大声,莫大声!”这位尚书省的老仆射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忙不迭的制止道,“一旦被别人偷听了去,我就万劫不复了!”
杨国忠阴沉着脸,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杨腓登时会意,恭敬的走出门,守在了门外。
“表叔,你好大的胆子!”杨国忠咬牙说道,“当年的李林甫见异族使臣,都要谨小慎微,千方百计的让外人看见。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做这种诛九族的事情!”
陆闵康痛苦的说道:“我当时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啊。我现在悔不当初,但……你看,神花会已经暴露了,我现在生怕李俶查出点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国忠,念在我当年帮了你一把,念在我陆家对你杨家多有提携的份上,你可要帮老叔这一把啊!”
说完,陆闵康已是泣不成声。
杨国忠在房内来回踱步,半晌,他才问道:
“神花会和你是什么关系?”
陆闵康回答道:“当年,我和契丹人合作,他们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偷偷往长安城里面送他们的人,都是小孩子。”
“那个时候,圣人正是爱戏,大唐各地的戏班都蜂拥往长安来,没人去怀疑他们。我就把那些小孩化妆成戏子学徒,有我的身份在,很轻易的就把他们带进了城。”
“一开始,我是很怕他们进了长安城为非作歹的,所以后来我就找到和我联络的契丹人,告诉他我不想再做下去了。出乎我的意料,他很痛快的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但他却又给了我另外一个任务,让我给那些小孩子一个长安百姓的身份。”
“我花了四五年,才给了那些契丹孩子一个正常身份,那是第一批,我记得很清楚,一共一百三十一个人。之后,我又断断续续的为他们安插了一百多人,这些契丹间谍成年后聚集在一起,就是后来的神花会。”
“你的同伙都有谁?”
陆闵康皱起眉头想了想,“当年的安化门守将左杨青、南衙左骁卫大将军熊玉海、京兆府少尹闫兆年,还有一些,后来都被李林甫一个个揪出来杀掉了。”
杨国忠沉吟许久,道:“这些事情,你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就此烂在肚子里。”
“我明白,我本来是打算,再也不说出口的。”
“那些契丹人现在还和你有联系吗?”
陆闵康伸出手抹去额上的汗珠,“一直都没断过,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的府上,就有他们的人,我还不知道是谁!每晚睡觉,我都睡不安生,唉——”
“当年李林甫查案,有没有查到你的身上?”
“查到过,但被我敷衍过去了。我和刘廷玉虽然都为契丹卖命,但我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起码我从来不知道他的身份。之前我们二人除了公务,也没有任何的交集,李林甫很容易就打消了疑虑。”
杨国忠摇摇头,“尽管当年没查出你,但李林甫既然能找到你,就会留下卷宗,李俶就能看到。他要是旧事重提,你就没那么大运气能再次躲过去了。”
“那怎么办?”陆闵康惊惧道,“国忠,我来找你是找你来想办法的,你不要总吓我。”
“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路?”
“要么,断了李俶的念头。要么,断了你的线索。”
陆闵康眨了眨他昏花的老眼,突然惊醒过来,惊呼道:“你你你你……你想要杀我?”
杨国忠无奈道:“你是我表叔,而且我又没有为契丹卖命,我杀你做甚?”
“那你什么意思?”陆闵康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拐杖,谨慎的问道。
“那就要看表叔你舍不舍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和一事之名了。”
“怎么说?”
杨国忠坦然道:“你要是舍得为官多年来的积蓄和未来史书上的清名,事情就很好办了。我抢在李俶之前,把这件案子抢过来,把当年的疑点尽数抹去,再给你安插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贪污就不错。这样的话,事情也说的过去,李俶那边挑不出毛病,圣人会怜悯你为国劳力多年,不过就是把你发配,家产充公而已。我到时候在狱中给你找个替死鬼,暗中接你出去做个富贵翁,逍遥快活安度晚年,岂不美哉?”
“当然,若是走这一条路的话,陆家后辈的好日子,可就不保了。这,就是断你的线索。”
“表叔你觉得如何?”
陆闵康没有立刻答应,平静的问道:“第二条路呢?”
“那就是断李俶的念头。”杨国忠道,“想办法,让他再也查不了这件案子。”
“杀了……他?”
杨国忠似乎讶异于眼前这位老者的话,震惊的无以复加,瞪大了眼睛道:
“表叔,你不愧是和契丹合作的人,胆子是真的大!”
“我说错了吗?”陆闵康疑惑的看着他。
杨国忠摇摇头:“杀了李俶,我们只怕是活不过三天,天策府现如今就在长安,没有谁可以逃得过他们的眼线,除了当年李林甫手下的——”
当年的什么,他没再说下去。
“那怎么办?”
“不杀李俶,但是可以杀他手下监办此事的人。”
杨国忠诡秘莫测的笑了笑,“此人与十七年前那一案有莫大的渊源,或者可以说,十七年前刘廷玉之所以暴露,就是因为他!”
“那人是谁?竟然有这么大的能力。”
“李林甫的……十三公子。”
陆闵康不由得张大了嘴,许久没有合上。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此刻就像是一个见到新奇事物的孩童。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疑是天方夜谭。
“不可能!”陆闵康道,“李林甫的儿子都被放逐,永世不得进入长安,怎么可能在李俶手下监办此事?”
“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李俶!”
“堂堂当朝皇太孙,保一个当年不过三五岁的孩子,有什么难事?”
“况且,他的师傅,来头也不小。”
“他的师傅又是谁?”
“剑圣裴旻,不过那就是江湖事了,咱们为官,莫要去管粗人之事。”
陆闵康虚弱的倚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怔怔的出神。
杨国忠没有去打扰他,推开门,拉过儿子,嘱咐了些什么。杨腓点点头,离开了书房。
良久之后,陆闵康叹道:“我决定了,杀那个李林甫的儿子。”
“我先说好,这个决定很冒险,第一条路是最稳妥的方法。”杨国忠道,“您真的决定了?”
陆闵康坚定的点点头:“第一条路,若是只损我陆闵康一个人的名声也就罢了,但要祸害我陆家后辈,我万万不能答应。老夫勤苦半生五十余年,就是为了让后生们更上一层楼,未来能名留青史。祸害他们,我不干!”
“国忠啊,告诉我,怎么杀那个人?”
杨国忠道:“现在还不行,时间不方便。等到来年春天大军出征,天策府的人离开长安之后,才是动手的好机会。”
“那万一李俶他们先调查,我岂不是危险了?”
杨国忠说道:“不会的,年关将至,圣人期盼的就是四海太平,他不会现在去触这个霉头。就算要调查,也只会等到过完年后。”
“那好吧,只是……我要怎么杀,国忠,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帮不了。”杨国忠摇头否决,还不待陆闵康继续出口哀求,他就说道:
“那人是李俶的心腹,杀他,会直接触动李俶的根本利益,我不能留下马脚引火烧身。”
“你不是一直和契丹人保持着联络吗?”
“他们,会是一个很好的利用对象。”
陆闵康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找契丹人去杀那个人?”
“他们会帮我吗?”
杨国忠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只要你说,要杀的人,是李林甫的十三公子,大唐皇太孙李俶的心腹手下,大唐剑圣裴旻的徒弟,血衣堂堂主,李心安,他们,就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