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前尘往事之血雨之夜
莫东篱听着两人走远,浑身颤抖,她害怕极了。
顾小九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道:不用怕,癞头活不了。
蒸汽船上下来的人非富即贵,冯五他们一身蓑衣,本就是隐秘行事,偏偏癞头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口咬到了冯五身上。
果然,啪啪两声枪响后又是落水的声音。
蓑衣人们尽数离开,码头上挂着的煤油灯火光微弱的好像马上要熄灭了,一直过了很久,莫东篱才敢深深地喘一口气。
顾小九又推开盖子,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这才舒了口气,莫东篱觉得再憋下去她真的要疯了,也跟着顾小九站起来,吸了几口冷冽的风……
“顾小九,快看……有人……会不会是水鬼?”
莫东篱手指指着江边,攥紧了顾小九的衣服惊惧的低呼。
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黑影从水中爬出来,上半身搭在甲板上便一动不动。
两人相视一眼,顾小九将人拉出水面翻过来。是个小少年,大概和顾小九差不多大,从他的衣着打扮看,应该是那刚才冲出来的少年。
莫东篱看清他面容的第一印象,便觉得这少年长得真漂亮,比她见过的所有少年都要好看。
顾小九探了鼻息,还有气,和莫东篱一起将人拖到了煤油灯下面。
少年肩膀中枪了,莫东篱让顾小九脱下他的短风衣,扯开衬衣领口,将自己裙子上的飘带解下来包扎了伤口。
“我们走吧,很快就会有人来。”
顾小九催促道。
“可是,他怎么办?”莫东篱抬起少年的手腕看了眼他腕表上的时间,才凌晨一点多,多耽搁半小时,他都有生命危险。
蓦然,她手腕一紧,被少年紧紧握住了。他睁开眼睛,那一瞬,莫东篱犹如看到了一片星辰,光色流转。只是,那一抹神气如流星般很快沉下去。
“不要,扔下我。”
他说了五个字又闭上了眼睛。
莫东篱试着抽回手,可他的手指就像黏在了自己的手腕,她抬头看了眼顾小九,突然摘下少年的腕表递给他。
“顾小九,今晚多谢你,希望以后有机会还你的情。这是块瑞士表,你去海城当铺可以换……至少一百块,还有这件风衣,你也穿走……”
顾小九拿着腕表和衣服,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少年,他低低的说:“我帮你。”
“不用,你快去藏好。那个癞头孙死了,我不会有危险。而且,魏家可能已经发现我不见了,正四处找,说不定很快就能寻到码头了。”
莫东篱说着费力的搀扶起少年,到底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她拖着少年几乎寸步难行。
顾小九突然上前背上少年语气极快的说:“我知道不远处有个私人诊所。”说着,已经迈步,莫东篱欲言又止,她的确背不动那个少年。
远远地有两束车灯打过来,顾小九立刻放下少年躲进了黑影中,莫东篱举起双手挥动。
车子停在她面前,莫东篱也认出来了,是魏府的车没错。
副驾驶走下一个人,快步走到莫东篱身边,温和的声音在这冰凉的夜色中格外温暖。
“小丫头,终于找到你了!”
“魏大哥。”莫东篱望着三天前才回国的魏宸淮,倍感亲切。
“帮我救他。”
淋了场大雨,又经历了一番惊恐,莫东篱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软软到倒了下去。
魏宸淮及时抱起了她,犹如抱了个小火炉,饶是小丫头发高烧了。
司机阿德连忙搀起少年,待看清少年的相貌时大吃一惊……
待车子驶出很远,顾小九从暗处走出来,驻足望着那一抹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光亮,抱着风衣往码头走去。
那一天,对他们来说,告别了以前的生活,是一段人生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充满未知的,变数。
那一年,是民国二十一年,日军继九一八事变后又发动了一二八事件,企图占领海城。
对外,国民党政府由帝国主义操纵的“国际联盟”进行“调仃”,签订了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
对内,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基本国策,由于党内出现了骑墙头的转变者,海城及金陵的党组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白色恐怖席卷了华夏大地……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国家大事,政治方针,与他们很遥远。
莫东篱高烧不退,几天后终于在医院醒过来,却感染了肺部,又在医院输了几天液体。
魏府的小丫头月珠伺候在身旁,自醒来后魏宸淮魏宝瑟兄妹俩来过几趟。至于魏夫人——莫东篱母亲的好友肖慧娴,直到要出院的那天才走进病房。
她一身素白,形容枯槁,仿佛遭遇了残忍的打击。她坐在病床前,抚摸莫东篱枯燥的头发,望着她病恹恹的小脸,忍不住又落下泪。
十多天了,莫东篱以为自己的眼泪哭干了,可是肖慧娴那身白又让她悲从中来,突然搂着她的要痛哭出身,好一会,哽咽着问:
“慧姨姨,我妈妈……真的吗?”
闻言,肖慧娴起身将房门拴上,拭去了眼泪,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莫东篱。
里面装了两份信笺。
一份署名:挚友慧娴启。
一份署名:爱女东篱启。
‘慧娴,当你看到这封信,也许我们已经锒铛入狱,也许我们已经天人永隔。你我相识于少女懵懂之际,情同姐妹。如今,我将要为我的信仰从容赴死,只求你善待我的珍宝,我的明珠!
她是那么乖巧可爱,聪明伶俐,我多么希望能看着她长大,结婚,生子,就像天下所有母亲的心思那般。可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过上我们希冀的幸福生活,我只能,将她永远的托付与你……’
‘东篱,我可爱的女儿,对不起,妈妈生了你,却不能将你养育成人,这是妈妈心里的痛,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许,你还不能理解,但是终有一天,你会长大……
小篱儿,爸爸最最亲爱的女儿,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像秋菊一样傲然绽放于寒霜冷秋中。你聪明好学,又调皮顽劣,但你一直是爸爸心头的骄傲。不要难过,爸爸妈妈永远会在天上看着你……篱儿,还记得爸爸教你的那些小魔术,文字游戏吗?尽管我们不在你身边了,但是你不能消极,懈怠,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独立的,无愧于我们国家,无愧于我们莫家的儿女!
篱儿,不要轻易相信你身边的人,尤其是打听我们遗物的人。那份名册,是爸爸妈妈用生命换来的,不能交给任何人。但凡直接提及名册的人,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严加防范……’
莫东篱神情有些麻木,她不能理解,一点都不能理解爸爸妈妈所谓的信仰,所谓的赴死,她只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替自己想过。
她只知道,他们扔下了自己,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
肖慧娴从床底下拿出痰盂,擦亮火柴烧掉了信笺,连同信封,又走过去打开窗户,冷风吹散了房间里燃烧后的味道。
“慧姨,我爸爸妈妈,是共产党吗?”
肖慧娴点点头,告诉莫东篱,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莫启正身为金陵政府的高官却是共党的卧底,因为他们组织出了叛徒,被带走严刑逼供,他铁骨铮铮最后被秘密处死。
至于李冬,她在整幢房子都置了炸药,以他们想要的名册为诱饵骗叛徒约见,最后同归于尽。
莫东篱想不通,这些她都想不通,她钻进被子里,蒙着脸,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
肖慧娴坐在她身边慈和的说:“东篱,你不要难过,你还有彗姨。你放心,只要有彗姨在一天,绝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以后,你便宽心的住在家里,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个女儿……”
“我恨他们!”莫东篱突然露出脸,逐字逐句,冷漠的神情吓了肖慧娴一跳。
她站起来,脸色冷了下来,责备道:“阿篱,你不可以这么说他们。”
“可他们自私的扔下了我,我恨他们,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住口!”
肖慧娴凌厉的呵斥一声,她板着脸从未有过的冷肃。居高临下望着莫东篱,看到她那双眼睛里不断滚落的泪水,心又软了,沉重的叹了口气坐再椅子上,语重心长的说:
“阿篱,你父母是最伟大无私的人,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在经历失去父母的伤痛,至少,你的记忆中,都是美好的画面。
你还记得那晚拖过来的少年吗?”
那晚的少年?她醒来后问过魏宸淮,他说已经得救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肖慧娴继续说:“那天晚上,歹徒们在他眼前枪杀了他的父母,祖母,姐姐,管家,两个丫头。而他活下来,是因为他姐姐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了很多子弹。
他还不到十五岁,若是你,又该如何?”
莫东篱不再言语,是呀,她也亲眼目睹了他的悲惨。
“他,还好吗?”莫东篱不敢想象,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能不能坚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