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些奇怪。
莺月君的身躯先行抬升,像有看不见的线做牵引。她的肩关节、髋关节,都不受控制地左右拧动,翻成常人无法实现的弧度,只有颈椎断了一样抬不起头,松松垮垮地垂着。
虽然知道她是假人,可这模样还是令人害怕。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她的眼球完全翻转过去,看不到眼仁,只有一对苍白的眼珠在眼眶里颤动不已。终于有瞳仁出现了,两边的虹膜却在无序地、快速地翻转,震颤,就像试图逃出眼眶的束缚。
莫惟明和梧惠多少受到惊吓。手里只有瞬没使上力,莺月君的躯壳就挣脱束缚。她从棺材里跌落,将法阵彻底打乱。她的四肢都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后背朝下,手臂与腿都像昆虫的肢解。此刻,她确实像某种无头的节肢动物,鬼附身似的在狭小的空间横冲直撞。
几人手忙脚乱,也不知是该按着她还是躲着她。此刻,旁观的极月君忽然扬起一只手,腕部晶莹的手环顺势脱落,在空中熔出一道豁口,悉数扣在莺月君的手臂、手腕、脚踝上。那些豁口深深嵌入地板,木制品冒出黑烟,散发出烧焦的气味。
好在,她被控制住了。虽然只是一时。
梧惠看向极月君。原来她那绸缎的手套,是为了减少摩擦力而穿戴的。
“帮大忙了。”
施无弃转过身,将悬挂的黑色幕布扯下来。幕布很大、很沉,他一个人抱着并不方便。莫惟明和梧惠很快反应过来,一人帮忙抬起布的中段,一人拿起末梢。
“挥过去,盖住她。”施无弃说。
两人立刻照做。在施无弃挥手的一瞬,他们配合地将布抛出去。沉重的幕布笼罩在莺月君的身上,她仍在下方奋力挣扎,困兽般攒动着。他们都退到小房间的边上,看着她在下方无声地蠕动着。不多时,异状消失了。莺月君安静下来,黑布之下呈现疑似人形的凸起。
“这布……有什么法术吗?还是说,由特殊材料制成的?”
梧惠如此提问。施无弃摇摇头,这样说:
“我只是赌一把。我看她的情况,未必是什么鬼附身,反而像一些梦游之人会做的事。”
“是、是这样吗,”莫惟明心有余悸,“我正回想,我好像没有碰到法阵才对。”
“既然是起效的,说明,应该的确如此。我也是赌一把,就算没用,也能拖延时间,限制她的行动。一些人处于梦游状态,表现比较温和,甚至可以通过对话的形式劝回床上躺下。但有的人梦游,则会具备较强的攻击性。反正原理是一样的,就是制造黑暗安静的环境,让当事人的感知处于睡梦状态。”
莫惟明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所以,相当于抱着动物的时候,用毛巾包裹它们的头,会让它们放松警惕的道理一样吧。”
“差不多。”
梧惠倒是有些奇怪:“像莺月君这样的人偶,也能拥有正常的五感吗。”
施无弃微微叹了口气。
“本身以灵力驱动,只需其意,不在其形。现在,则需要一些小小的机关来维持。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完全失去支使身形的能力吧。”
极月君淡淡道:“就像每个六道无常终会蜕变为平凡的模样。”
“乐观点。”施无弃笑道,“据目前来看,还有挺久呢。啊——她刚才是动了吗?”
施无弃并没有看错。在黑色的幕布下,莺月君试着做了些挣扎。不难看出,这些举动是由理性支配的。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布拽开,极月君唤回琉璃的镯,重新熔接了断面,让它们看起来光洁如新,十分自然。
莺月君有些狼狈地扶着棺材,站起身来。
“还不来搭把手?真没眼色。”
施无弃和莫惟明一左一右搀着她。将她抬起来的时候,莫惟明发现莺月君确实比想象中要沉重一些。他本以为,这样的偶人应该是空心的,不曾想,真如施无弃所言,似有什么精巧的机关被藏在她的体内。离近的时候,还能听到仿佛指针运作的声音。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没什么力气——这点重量他还是能搬动的。他还想到,难道说那些锔钉,也是便于将躯体拆开,检查内部构造吗?
将莺月君安置在沙发上,梧惠把他们来时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莺月君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就好像先前的狼狈不曾有过。
“而且,皋月君似乎有什么办法……只是我们连梦境的原理都不知道。”
“一般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人们以白日所见之物为素材,受自己情绪与欲望影响,处理而成的画面和声音,并演绎出剧情。”莫惟明说,“这是人们普遍的认知。”
听了他的叙述,莺月君既不认可,也不反对。
“可以算作一种理解。”她看了一眼施无弃,说了下去,“如你们所见。近来,我与百骸主对梦进行了深入的了解……不如说,我们很早前就开始尝试研究了。好消息是,根据虞颖姑娘的情况,我有了一个猜想。这个猜想,大约是最接近真相的。”
说罢,她看向施无弃,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点了点头,说:
“这房间里也没什么外人,你直说便是。”
几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就连懒散的极月君也微微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莺月君。
“千百年来,我畅游于各种生灵的梦境。除了人类,一部分妖物与动物,都有自己的梦。梦是十分瑰丽,也是十分晦涩的东西。寻常人若以我的方式,在梦境中穿行,很有可能迎来精神崩溃的结果。这是因为,凭借普通人的感官,很难处理海量的信息。施掌柜一定记得,我的前身由千百个灵魂构成,虽然如今的我只是一缕聚合物的残片,但我天然继承了解读梦海的能力。接下来,我就用海作比喻……”
如果说人进入了睡眠状态,就像是沉入了海中,那么有的海域绚烂,有的海域荒芜。绮丽的海域,有鱼群、海藻、珊瑚、贝螺等素材,拼凑编织出五光十色的梦;空旷的海域,则一览无余,什么都不存在,也就度过了一个无梦之夜。
就像海有深浅,梦境也有深浅。人们提到的、经常会做的梦,就是浅梦。只有名为现实的阳光能够抵达,这等生意盎然的景象才会孕育而生。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则只有漆黑一片,甚至潜藏着谁也不曾见过的危险之物。稍有不慎,便会沦为他们的猎物。
将一件物品丢入水中,处于“浅梦”的状态,物品随时可以上浮;但当越过了“深梦”的界限,便只会无助地下沉。活物凭借挣扎,兴许还能找到一个维持平衡的中点。能坚持多久,取决于个体本身;而深与浅的标准界限,也因个体的不同存在差异。
正如施无弃所猜想的那样,行为诡异的莺月君,确实陷入了梦游的状态。梦游的行为,可以简单地解释称“身体醒着,但意识并没有随之醒来”。梦魇则恰恰相反,是“意识清醒了,身体却仍处于沉睡状态”。
当然,造成这二者的情况有很多。例如“鬼压床”就是梦魇之一,古时候人们认为被不干净的东西压制,便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猜想是很合理的,因为不论是否真有鬼怪存在,人在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都很差——或焦虑,或恐慌,或抑郁。有时则是因果倒置的情况。
当得知莫玄微所提出的“七魄”假说后,便可以清晰地明白,梦游和梦魇的行为,也与七魄的状态息息相关。如行魄受损导致的瘫痪,就像一种长期性的梦魇状态。身体一点儿也不能动弹,却意识清醒,十分痛苦。再拿虞颖的情况举例:她与现实的一切感知切断联系,只能将自己在梦境中的感触反馈出来。而现世发生的种种,都无法对她的意识造成影响。她的五感,和现世的关联被彻底切断。换句话说,就是信息无法传达过去。
“这就表示,她的受魄被遗落在了深梦之中。”莺月君说。
“单独的一缕魂魄,也能……滞留在梦里吗?”莫惟明思考着,“为什么不是全部?”
“因为她的魂魄结构不稳定,这很好理解。”莺月君解释道,“她听过很多次埙乐吧?若玉衡卿他们有意为之,那虞颖的七魄自然也变得松散。尤其琥珀本身就伤害她的受魄。”
梧惠听了直打寒颤:“想不到做梦是这么危险的事啊。”
“并非如此。人们大部分的意识活动,都停留在浅梦的层次。”
“……唔,等一下。”梧惠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皋月君好像说过,我的魂魄似乎也很‘松散’?这是同样的道理吗?如果是真的——是不是能够解释,为何我会陷入那场古怪的长梦?可是,那场梦里埋藏了一些符合现实的信息。这又是为什么?我至今还没琢磨透,到底还有多少,是能在现实中得到证实的……”
莺月君认真地看着她。
“所以,听好了,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发现。刚才讲的,都只是已知的铺垫罢了。”
“好、好的。”
但紧接着,莺月君将视线转向了施无弃。
“我见到了……一位故人。”
莫惟明注意到,施无弃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但他的脸上还是有些困惑,像是不确定他所理解的,与莺月君说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你如何确定?”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意外。
“是一种——感知。我无法窥得‘他’的全貌,但‘他’是友善的……根据这条线索,我有一个猜想:如果说浅梦云集了六道的意识,那么深梦则是三界的狭间。”
屋里悄然无声。
不是很好理解,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凭她这么两句话就让他们参透一切,未免有些刁难人了。莫惟明只好追问:
“您说的三界,是我们理解的欲界、有色与无色界吗?”
“当然了。因有诸欲,才有梦生。欲界之上,即为色界。色界无欲染,但未脱离质碍之身,而梦中的一切有形有相。”
梧惠忍不住问:“那么,无色界呢?色界之梦,便是与无色界的狭间吗?”
“哪有那么简单。”莺月君看她一眼,“色界已无欲染,而欲是梦的养料。有色与无色的狭间,兴许是以别的形式存在的。但我们连欲界与有色界的事都没弄明白,谈何无色?梧小姐,你说在你的深梦之中,有着现世的信息残片。若存在这样的道理,便说得通了:因为你身处欲界与色界之间,自然存在欲界的客观真实,也存在色界的主观映射。”
“原来如此……我可以理解为,真真假假,混杂其中吗?”
“差不多吧。构成深梦的元素,都是欲界真实的投影。其余的,则受更高层级的影响。”
“所以虞小姐的觉魄落入了欲与有色界的狭间……也就是所谓深梦。”
莫惟明若有所思。但他们都清楚,即便知道这点,该如何帮助虞颖,仍是一条漫漫长路。
“我觉得,这些信息可以提供给皋月君、凉月君。”施无弃道,“他们不会惹麻烦的,已经不存在这样的条件了。但是,凭借他们为莫玄微工作的经验与能力,兴许还会有些独到的见解。尤其是……皋月君。”
他认真地凝视着梧惠,显然意有所指。梧惠则显得有些踌躇。
“真的,不要紧吗……”
向来沉默的极月君在此刻突然开口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毒凶刑恶,是如何成为六道无常的——关于这件事,你莫非,一无所知?”
莫惟明也跟着一起摇了摇头。但对此,他们都有着相当程度的兴趣。
两人紧紧盯着极月君的嘴,捕捉那几个最关键的字。
“灵魂塑化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