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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回:死过一次的人

令他们万没有想到的是,瑶光卿恰在这一日出现在蚀光里。

“早就不再是,瑶光卿了。”她冷冷地说,“而且,我一直,在这里落脚。我暂时,无处可去。”

每句话带着熟悉的、难以言说的疲惫。这让他们确信,坐在那的正是瑶光卿本人不错。不,应该说,是前任的瑶光卿。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打着手指卷的短发仍贴着鬓角,唇上涂着深色的口脂,只是双手比以前多戴了双雪青色的绸缎长手套。

手套上端的手臂,连戴了七八个晶莹的镯子,每边都是。她身上多了许多新奇的装饰,耳坠、项链、额饰、胸针……到处都是玲珑剔透的光点,斑斓绮丽,真不知是什么宝石。

她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两只手在沙发背上舒展开。龙胆紫的旗袍触感很好,与沙发摩擦发不出声音。

丝毫不像是死过一次的人。

莫惟明敏锐地注意到一件事,这正是他的新眼镜告诉他的。他下意识将它推了一下。

“……原来如此。”

“你在如此什么?”梧惠困惑地看向他,又看向不再是瑶光卿的女人,忽地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您是——是这样回来的。”

施无弃端来两杯新茶,放到桌上,请他们入座。

“看来您的眼镜效果不错。”他说。他知道莫惟明一定是瞧见她眼里的三日月了。

莫惟明点头:“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作用。”

“您总会发现的。”

“不知道是不是款式的问题,”莫惟明是在说它没有镜框的事,“很多人总是……盯着它看。可能实在很罕见吧。”

不再是瑶光卿的女人斜眼看他,幽幽道:

“是啊……相当罕见。”

施无弃只是笑了笑,又问他:

“那您用着还习惯吗?”

“一开始觉得别扭,戴久了也好。而且没有边框限制,总觉得视野开阔了很多。现在再让我戴有边框的眼镜,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梧惠也跟着坐下来。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她还想问什么,一会儿看着女人,一会儿又看向施无弃,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梧小姐一副想问什么的样子。您直说便是,无须忌讳什么。”

既然施无弃都这么说,那梧惠就大胆开口了。

“呃,那个,我想知道……就是,这位——前辈,现在继承的,是谁的名号。”

施无弃看向女人,女人只是斜过眼看他,甚至懒得侧过脸来。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是极月君。”

“冰杪星回·极月君。幸会。”

极月君终于伸出一只手,整个身子却动也没动。莫惟明和梧惠只是迟疑了一阵,刚犹豫着伸出手,她又收了回去。两人尴尬地相视一眼。也好,不用抢了。不然跟她握个手还得弯腰,把身子抻长,费劲。

“不对呀……”梧惠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总感觉很奇怪。”

“哪里奇怪?”施无弃问。

“极月君,不应当是死在十二月的人么?虽不知道如今按公历还是农历来算,您出事的日子,都是盛夏才是……”

“你倒聪明。”只一瞬,极月君浅笑了一下,“我一开始,也有些疑惑。但我想起来了,在换上琉璃的心脏前,我的呼吸,停滞于一场寒冬。时间太久了,我已记不清。我甚至早就忘记了我的名字。”

莫惟明有些不敢置信:“居然连名字,也是可以忘记的吗……”

“嗯哼?很正常吧。当你的亲人、朋友,都死了很久很久,或至少不在你身边,没人再用熟悉的叫法唤你,你也不常主动去想……不就淡忘了吗?特别容易。”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让两人有些不真实的感受。他们也不知该对此表示同情,还是担忧,或者别的什么。好在这种感觉,或许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也难怪,时至今日,他们都不曾知晓她的名姓。

或许该感到悲哀。因为从未有一人意识到,没有名字是多么奇怪的事。她做了太久的瑶光卿,以至于本人完全和这个身份画上等号,成了一种象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只可惜在他们意识到这点时,她又成为另一个符号了。

所幸她自身对此好像不很在意。她一会儿调整一下手套,一会儿看向别处。反正,对现下的一切,她都呈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真是精妙的设计,”莫惟明感慨,“这一切,其实是你们计算好的吗?”

“不。说来惭愧,我如今也只是被动地接受消息。”施无弃说,“但我知道,冰杪星回生前的遗体,被朽月君带到冥府妥善保存。是岁暮胧师为她提供了这个机会。神无君和他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虽然听不到现场的对话,但大致的情况,也猜得出。后来神无君带着她来找我,说这确实是计划之一。若想知道是谁加害于她,她必须活下来,找出局中变数。”

“为此,岁暮胧师竟然刻意为她让出一个位置。这种程度的牺牲……”

梧惠没有说完。她想说的其实是,“有必要吗”。但这话未免太不礼貌。

“实在没必要。”冰杪星回翻着白眼,“说得好像,我很想活着似的。除了有点不甘,倒没那么大怨气。不过,得知六道无常,至少有死这条路可选,我倒是舒心很多。”

“别看她现在仿佛无所事事,”施无弃轻轻摇头,“是因为当下有些状况,令她没能得到阎罗魔的指令。不如说……很多无常都没再得到那位大人的消息。”

“什么?怎么了?”莫惟明敏锐地追问,“难道是因为现世灵潮的衰退?”

“这是猜想之一。过去,阎罗魔用黑白无常的小鬼形象,向他们传话。后来,祂直接晃动黄泉铃召见他们。虽然这样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但至少还知道该回去见祂。而现在,他们的铃铛很久不被摇动了……神无君说,他们当时还有些担心,这种‘替换’在那位大人不在的情况下,是无法得到认可的。但他们成功了,所以这应当是用法术制定好的规则。”

“哈……说这些没用的。”极月君不耐烦地说,“多管闲事的老头。”

那“老头”,该不是说神无君吧?可这话显得她好像很年轻似的……梧惠悄悄瞥向莫惟明,两人用眼神无声地交流。

“神无君一定有自己的计划。我能做的,只是无条件地相信他。”施无弃说,“我知道,这对你们短寿之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事。虽然他的性格风风火火,说一不二,时常不与人沟通他的想法……但我们已相识千年,凭我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做对人类不利的事。”

莫惟明并不否认:“我确实不太理解。信任这个词,对我而言就是赌博。”

“你们来这里,一定不是来看极月君的了。”施无弃再度轻笑起来,他推了一下单片眼镜,说道,“说说看,你们有什么发现,或是想问什么?我想……应当也不是墨奕的消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梧惠惭愧地说,“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但是……”

“没什么。归根到底,是我的责任。之后,我会拜托极月君帮忙跟进此事的。”

莫惟明又道:“除此之外,我们的另一个问题,其实也算是得到了回答。”

“哦?您还有什么问题?”

“您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梧惠说,“那就是选择信任。我们对神无君的一些做法,也感到十分困惑。从形式上看,甚至是与正常认知相悖的行为。”

“说白了,像是敌人会做的事。”莫惟明捏住鼻梁,“但您既然都这么说了……现在,我反而有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刚才说的,阎罗魔失去音讯的事。”

“……嗯。也正是在不久前,岁暮胧师还未卸任时,他们终于听到了那位大人的召见。祂一次呼唤了数位走无常,这是十分罕见,并且十分不祥的情况。那位大人并不属于人间,想要降临于世,需要——”

“需要借助六道无常特殊的体质,成为容器。”莫惟明接过话,“祂的概念太过庞大,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祂的意志。至少需要三位无常以上,才能当作载体。”

“你是,怎么知道的?”极月君突然问。

“一本书上写过。好像与‘青璃泽的审判’有关。那之后,郁雨鸣蜩便不复存在。”

施无弃微坐直身子,颇为在意地看向他。

“是……什么样的书?”

“唔,我不记得了。”莫惟明冥思苦想了一阵,“这本书我看得太早,都忘了是在研究所,还是来到曜州之后读的。不过,我会回去找找的。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带过来。”

“那倒是不必。不过,麻烦你注意一下作者的名字。”施无弃如此叮嘱。

“好的……但怎么了?这书哪里写得不对吗?”

“不,它写得很对。”施无弃有些严肃,“但当年的事,知情人少之又少,只有各种对人间造成切实影响的改变与结论流传出来。剧透的情况,过于细节……莫非是哪个当事人所书写?真是奇怪。不过若是你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书,便不足为奇。他很喜欢在各地搜罗传说故事,越冷门、越小众的,他越感兴趣。”

“可能研究灵感也是从这种东西里得到的吧……搞不懂。”莫惟明黯然道,“唉,也过了这么多年了,依然看不透他。”

“总之,你说得没错。确实是一种‘降神’的方式。那位大人一定是有相当重要,相当急切的事要说。可是,回来的霜月君、叶月君都告诉我,因为某些原因,仪式失败了。具体情况,他们又说不出什么,我只得通过法器不断试图追溯。直到现在,仍一无所获。”

话说到这儿,气氛已然沉重无比。可正当施无弃还想说些什么,他们却听到一处漆黑的幕布后,传来咚咚的声音。他弹起身,迅速冲向那边。梧惠想起来,那里正是安置了莺月君身躯的棺材,也连忙过去。莫惟明和极月君随后才跟了上来。

他们冲进来,才发现屋里的布局和之前很不一样。地上绘制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沉重的黑漆棺材被摆在中央。梧惠差点踩上去,连忙收回脚。周围还有蜡烛、干花、香料、矿石,大约对法阵起什么加持作用。

随后而来的莫惟明看到这一切,蹲下身,困惑地打量起绘制法阵的材料。半透明的黏液打底,上面均匀地撒着粉末。也可能是矿物,掺杂了某种贝的碎屑。由妃色到堇紫,它们呈现均匀的颜色渐变,大概是成分的配比有所不同。从中间淡、周边深的分布规律来看,应该是刻意为之。

不知道是药粉,还是别的什么,法阵透着点儿淡淡的药草香,但他认不出品类。越靠近地面,越能闻到一股特殊的蛋白质烧焦的气味。难道有动物毛发?

他刚伸出手,想浅浅辨认这东西的成分,就被厉声喝止。

“别动!”施无弃突然说。

“抱、抱歉。”莫惟明连忙站起身。

“帮我个忙。”施无弃站在咚咚作响、微微颤动的棺材边,“我把盖子掀开以后,你们立刻帮我控制住莺月君。不太对劲。要小心,可能有危险。”

两人小心地绕开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极月君抱着肩,远远看着。施无弃将厚重的棺材盖小心地挪开。刚移出一条缝,里面见了光的“人”挣扎得更加奋力。两人立刻按施无弃的指示控制住她。可谁也没想到,莺月君的力气大得惊人,直接撞开盖子,连施无弃整个人都打了出去。

法阵被破坏了,她的反应更加剧烈。磕到架子的施无弃顾不得疼痛,狼狈地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棺材盖。两人不敢怠慢,只能找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在莺月君的手臂和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