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雪砚谷的路上,他们带着聆鹓四处求医。
严格来讲也算不上是求医了。不如说,是要找一个精通阴阳之道的人。谢辙深知自己是不够格的,关于聆鹓的“病”他全然不知。再者,聆鹓或许……并没有生病。
那只手臂是自由的。它可以被灵活使用,甚至比左手更加有力、健康。除了肤色略微发灰,经脉更加明显之外,它和正常人的手臂想必没有不同。四个人都很容易想到,这一切的源头定然是聆鹓被活尸的手抓挠的那一刻。甚至那时见没见血,他们都记不清楚了。可若真是如此,为何直到入春她也没有发生异变?她精神头也好得很,二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活泼过。再深入地究其原因,谢辙也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与归海氏的“点化”有关。
归海氏说了,叶聆鹓其实是个灵力富裕的姑娘,只是她并没有合理释放的能力。归海氏是龙族,他们的法术与人类所熟知的体系自然大有不同,不能简单地扯上关系、妄下结论。说不定没有他的帮助,聆鹓有一天真会因旧伤发作,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龙哨还在谢辙的手里,但是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不该轻易吹响。这诚然是份珍贵的礼物,他们确信龙族不会随意给出,归海氏是认可了他们才这么做的。尽管从当天的形式上看,归海氏似乎是“随手”“轻松”给出了它,但这并不意味着龙哨是可以被随意对待、随意使用的。也是因为聆鹓身体无恙,他们才不那么着急。
虽然她将手伸进书里的时候……大伙儿的确是惶恐了好一阵子。
起初,谁也没往她手臂的问题去想,都觉得是万鬼志的问题。难道说,是当时在归海氏面前,弥音用匕首破坏了一些纸张吗?但他们都试过了,没有谁能再做到这点。本以为在与尹归鸿的战斗之后,聆鹓兴许就不能再做到将手伸进书里了——但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聆鹓依然能做到这点。当然不是说将万鬼志拿在手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而是将它翻开以后,再用力将右手臂狠狠按进去才行。这个时候,弥音才忽然意识到,既然其他人与她的左臂都做不到……那么只能是伤口的原因了。
“里面摸起来空荡荡的,很大,没有尽头。但是在里面扫来扫去的时候,会感觉有一股流动的力量……像是水,或者风,缠在我手指间似的。”
“你当心一只手忽然抓住你……”
“别吓我呀!”
这便是当时聆鹓与寒觞的对话了。而他们再将万鬼志翻开时,怎么都找不到那飞头蛮的影子。在这厚重的没有尽头的书中,还存在着不少类似的妖物,它们都是飞头蛮,但聆鹓笃定地说,没有一个是当时出现的那个。所以,一旦经过聆鹓以这样特殊方式所“抽取”的妖物,都无法重新复现在这本书里。万鬼志虽被称为“妖怪的生死簿”,实则与生死簿的本质并不相通。它是一本记忆之书,是曾经的凉月君用血书写的妖怪生前全部的记忆。至于这本书的内容,便囊括了所有凉月君在任期间生生死死的妖物们。而薛弥音当时所戳烂的断断续续的页数,或许是生命记忆比较短暂,或生前妖力很弱的妖怪。
不过寒觞也猜测,当时出来的飞头蛮,也许已经被尹归鸿斩杀了。若是没有,兴许它也能回来。但是,谁也不敢再轻易尝试,因为他们不知道聆鹓这么做,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伤害。别看她现在活蹦乱跳的,或是折了寿却不自知,那他们仨都是罪人。
“若那些妖怪真的被抽出来就不再回去……是不是能将它们尽数除掉?这样一来,不就也完成‘销毁万鬼志’的任务了吗?毕竟一本无字空书没有任何价值。”
薛弥音可真是提了一个大胆妄为的建议。但是,这点很快被她自己否决了。先排除对聆鹓身体造成的影响,如此庞大的数量,就算她不吃不喝昼夜不停,此生都不知够不够用,更别提如何将那些麻烦的妖物赶尽杀绝了。更没有人知道,聆鹓从万鬼志中召唤出的妖物,究竟是不是认主的。上次不知是不是巧合,反正那飞头蛮并没有攻击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属于聆鹓的式神。若是什么强大可怕的、传说中的妖怪重新现世,那他们可闯了大祸。
不论如何,万鬼志都要被妥帖保存。聆鹓本人也并不希望保留这份力量——虽然它很强大,但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能与之匹配的实力。不论是找个懂行的高人来做解释,还是找个像样的医师抹去她的能力……只要有这么一两个人就行。
于这一带而言,应该算得上深春。他们距雪砚谷越来越近了。但一路上,不论几人怎么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谁提过云外镜的事。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说的确有传言,云外镜最早最早是属于凛霄观的宝物,后来不知怎么又流落到雪砚宗去了。如今雪砚宗的掌门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她之前的几代掌门,是与她没有血缘的,不过时间太久,血缘也换了许多次。有的是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便撒手人寰,由大徒弟继承宗主之位;有的是自愿将谷主之位让给门内公认更具实力的年轻人;也有的,是因子嗣没有继承宗主的想法,便也让给了其他有能之人。虽然听上去,雪砚宗的掌门还真是个“多灾多难”的位置,可放眼漫长的历史之河,雪砚宗反而是最平和、最安稳的地方。能入雪砚宗的弟子,大多清心寡欲,避世静修,远离了江湖上各大名门正派或旁门左道的变幻风云。更重要的是,雪砚宗虽然位于山谷之中,却没有单单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故步自封。他们时常会与其他门派交换弟子,彼此学习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学,再带回谷中传于他人,取长补短,同时不断带来外界的信息。正是以上该门派与门派弟子所具备的不功利、不封闭、不虚荣的品格,与巧妙游历在红尘边缘的做派,才令他们欣欣向荣,乃至建宗数百年仍名震江湖。
今天,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这是距离雪砚宗最近的镇子了。极目远眺,沉默而稳重的群峦之中就隐蔽着那样一个奇妙的门派,真是令人心向往之。
坐在露天的茶摊儿上,寒觞指着那片群山说道:
“这个角度可能看不清楚,但有一座山,大半截山头都塌陷在雪砚谷中了。”
“怎么可能?”
薛弥音心照不宣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也不知她是不是单纯随口感慨。
“真的,那里有这样一座山。”寒觞望着那边,“是被封魔刃斩断的。那里埋葬了一个罪人,不过我知道的不多,都是道听途说……毕竟我没有真活到能长出九条尾巴的年岁。”
“那儿还有一个池塘,叫雪砚池。听说池水清澈无比,没有任何鱼藻虫在其中生活,全部依靠沉淀的灵力保持纯净。它因乌黑如墨的石底得名。不过,它也被那座山埋起来,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么神奇呀。真可惜,我还想看看呢。”聆鹓总是为他们口中的历史感慨不已。
薛弥音不再说话,就当没有听见。阿淼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胡闹,就卧在桌边一动不动,像块毛绒绒的三色石头。阳光很好,照在它的毛发上显得暖融融的。猫毛的末梢在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状态,发着微光,看上去谁都想摸上一把。不过很可惜,在这里依然没有什么人能看到它。没过多久,阿淼便睡着了。
正当他们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时,阿淼忽然警觉地抬起头。但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连弥音在内,也只是说着以往琐碎的小事而已。阿淼站起来的时候还很困,打着哈欠,但它很快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抖擞精神,一溜烟儿地跑向远处了。它离开的时候从聆鹓身边经过,她正坐在板凳上,两手掌心撑着凳子边缘。那一瞬间,她的右手指尖感觉到有什么暖而茸的东西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便低下头,一眼瞄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快地闪过。
“诶?”
“怎么了?”谢辙问她。
“好像有什么……”
薛弥音顺势低头,立刻发现之前阿淼卧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她一下站起来,惹得其他品茶的人也吓了一跳。虽说已是灵体的阿淼自然不会遇到危险,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阿淼如此机敏,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弥音忽然招呼也不打地离开茶摊儿。
其他人自然察觉了问题所在。聆鹓慌忙往桌上丢下碎银,随其他人跟着弥音跑去。三味线在她的手中,她大约知道阿淼具体的方位。她没走太远,只过了两个小路口,拐一个弯儿,就感到阿淼已经在这附近了。
这一带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树林传来的鸟啼与虫鸣。弥音在一个路口转向,看到了那团熟悉的毛乎乎的影子。
阿淼正乖巧地卧在那里。有什么人半蹲在那儿,弯着腰望着它。他试着轻轻用腿将它拨远些,试探它的反应。阿淼好像有些不满,又凑上来冲他喵喵大叫,像是在谴责他的不礼貌。不过看它这副放松的样子,想必其实没遇到什么麻烦。
弥音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猫吗?”那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