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外,驿馆中。崔州平看着庭院中栽植的瓜果新苗,突然一声长叹,神色复杂起来。雒阳、颍川、陈留等等繁华富饶之地,以及涿郡都已在战争影响下迅速衰败起来。府之国的益州也因为刘焉毫无掩饰膨胀的野心而处于血腥动荡之中,眼前除了冀州、并州、青州、徐州尚处于安宁之中外,就剩下偏远到极限的交州、吴郡、会稽了。他一路走来,只有冀州在积极恢复着生产,虽然现在野外依旧有黄巾之乱时荒废的田地,虽然野外依旧有顽强生存的匪盗,可冀州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冀州的总体秩序趋于稳定,尤其是魏公国内几乎算得上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魏公国新法推行后,崔州平才发现豪强的庄园经济是那么的脆弱,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不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庄园经济是建立在对佃户、奴仆的极限压榨上的;当平民面对官府重税没有活路时,自卖为奴或者去当佃户、部曲就成了最佳的选择。魏公国的新法给了所有佃户、仆僮一条活路,在强锐魏军镇压下,这些佃户、仆僮及豪强庶流旁支一拥而上,将顽固不化的豪强瞬间肢解。县以下没有了豪强,没有了大户,有的只是受里长、亭长、乡长这基层三长直接管控的亭里百姓。一个宛如商君变法后的霸秦,或前汉初年的魏公国就这样横空出世了。相对于战争动员力几乎最高效的魏公国,崔州平还是更看好下豪强一些。不仅自己属于这个集团,更关键的在于魏公国存在致命的缺点,一旦魏越被人刺杀,那强大的冀州、并州、青州、塞外三都、凉州联合体就会崩解。这是下大变之际,数不尽的机遇、变数摆在面前。要杀魏越的除了不甘心消亡的豪强们之外,还有魏公国内部的枭雄们。崔州平很清楚,魏公国的骨干、中坚力量有多么的年青,年青的可怕,年青就有无数可能,年青就不可能轻易认命!其中催动河北联合体内部生变的重要因素已经出现,那就是魏越对功臣的赏赐堪称吝啬。看看魏公国的奖赏体系,上下十三级爵,另有亭侯、乡侯、县侯三级侯爵,其中县侯才五千亩及五十户隶户,这点收入养老都困难!看看现在的各路诸侯麾下校尉,哪一个部曲低于两千?家中没有几百顷土地?夕阳下,赵云领着虎士入驻驿站,魏越则在百余名郎骑护卫下来见崔州平,酒菜、吹鼓声乐、舞姬随行者亦有百余人。出一次门会客,魏越随行队伍就是如此的庞大,哪怕巡视邺城周围的军营,魏越身边百余名郎官充任的扈从骑士从不缺席。春耕结束后,邺城才会进行大扩建,效仿雒阳修建一座大都市。大都无城,新的邺都不会扩建城墙,而是将原邺城城区内改建为宫城,在城南广袤平地上修建棋盘一样规整的都亭。汉雒阳有二十四都亭,唐长安有一百零八坊,都亭和坊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汉都亭区域比唐坊规模稍大。新的宫城短期内不会动工,在修完城南计划中三十六都亭,迁移城中百姓后魏越才会着手修建自己的第一座宫城。不过这一切需要等到三五年后才能完成,眼前一切都还只是规划。一旦修好宫城和城南三十六都亭,到时候治安、警备安全系数会升到最高,魏越在邺都范围内出行也就不需要带这么庞大的卫队了。那个时候,邺都内外流入、流出一具盔甲又或者强弩,甚至有青壮年不正常流动都会被监察到,能极大的防范刺杀事件发生。驿馆之中,堂前歌舞翩跹,丝竹之音清雅悠然。堂上,崔州平坐在一张镂空雕花的红木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颇感惬意,他对面魏越也坐在同样款式的太师椅上,魏越身侧则是一手抓着牡丹图团扇,一手握着粉白手绢娴静端坐圆凳上的杜氏。太师椅是魏越带来送给崔州平,认为南方潮湿,低矮床榻、草席不利于养生。对此崔州平很是认同,也很感动,问:“魏公引胡床而改益增善,美观而实用,十分精妙。不知这胡床,可有名字?”“不同于军中所用的交椅,如今你我所坐之椅乃椅中次等,我称之为太师椅。而椅中最尊者,莫过于黄金所造之龙椅。”魏越着头颅后仰枕在椅背上,对神色讶然的崔州平笑:“董卓自破联军五路大军后,骄横自满,已不满于少保加衔。如今此人亲率雄兵坐镇虎牢,却指使、暗示朝中公卿集议推他为太师。故而,这椅子今后就叫太师椅,我看他还做不做这个太师。”崔州平闻言摇头做笑,抚须:“魏公就不怕董卓造椅,命名为魏公椅,或太保椅?”“魏公椅、太保椅,哪有太师椅听着朗朗上口易于流传?”魏越浑不在意崔州平言语中的揶揄,歪着脑袋看崔州平:“就关东群雄来,想来他们更喜欢太师椅这个名字,将太师坐在屁股下,多么的豪气?”关东方面恨董卓甚于魏越,哪怕真的很多人恨魏越超过董卓,可目前的形势只能让他们恨董卓,却不敢过多表达出对魏越的恨意。“可能先生还不知,今日下发生了两起大事,堪称震动海内。”“哦?”崔州平做感兴趣状,端起茶碗饮一口:“究竟何事,能令海内震动?”“第一是董卓率部入驻虎牢,是安西将军马腾坐卧不安,以为董卓有图谋兼并之心,遂发檄文于四方向魏某易帜效忠,恐怕此时马腾所部步骑三万已渡河入驻河内。明日正午,其子马超与军中校尉子侄将来邺城为质。”崔州平颇感意外,轻轻拱手笑道:“恭喜魏公新得虎将强兵,如此下不难定也。”“这下怎可能轻易安定?想死之人尚未死绝,该杀之人尚未杀绝,这下实在是无法安定。”魏越着挑眉伸出两根指头:“这第二件事情,就是东郡郡守乔瑁军中乏粮,强夺山阳刘岱军粮。刘岱前往质问,乔瑁自恃强横殊为轻慢、无礼,却不想刘岱心性果决,竟当场刺杀乔瑁。”魏越笑吟吟目光下,崔州平眉头紧皱:“魏公可是戏言诓我?”“此下大事也,我以虚言诓骗先生又有何益于我?”魏越呼出一口浊气,笑容奇怪:“事后,就在乔瑁军中,刘岱与陈留张邈、济阴孔伷及四郡军吏商议前程。皆一致罢战息兵,遣使于邺城自告己罪,请某家治其罪,任免新郡守。”“对于兖州之事,我不愿分心多管,就同意刘岱所请,任其麾下山阳高平人王竑继任东郡郡守,使其四郡悉归兖州牧臧洪所管。至于兖州今后如何,就全在臧子源如何执政了。”看魏越轻描淡写丢掉依附上来的四个郡十余万军队,崔州平突然有一种心悸和冲动,或许留在河北效力才是最佳的选择。凭借以往的邻里交情,以及蔡邕老一辈攒下的交情,安平崔氏足以在河北方面迅速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可安平崔氏跟魏越一系的羁绊本来就很深,一旦落实主从关系,若魏越战败被清算,安平崔氏绝对逃不掉。一瞬间的思索后,崔州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一切为了保本。他的兄长意外病逝,雒阳方面看董卓那样子也后继无力,所以父亲崔烈那一边几乎很难出头。现在就剩下他了,最好跑的远远地躲避战火,等形势明朗后再站出来。到时候不管局势如何变化,凭借崔氏一代代攒下的影响力,想要在新的朝堂站稳脚跟并非难事。那时魏越是否存在,又或者干脆一统北方、中原的是魏越,也不会影响崔氏的发展……甚至这种时候,老一辈旧交情依然能发挥出一点效力。崔州平虽然被这个消息所震动,但还是很快收敛情绪,特意问:“观魏公笑意颇深,可是在笑关东群雄作茧自缚?”“我怎会笑他们作茧自缚?蚕不做茧,又如何能破蛹化蝶?值此下前所未有之大变,关东之辈如何抉择,我皆不会去笑。所笑,乃我表兄吕奉先尔。”魏越饮一口茶,眉梢挑动:“按着董卓方面战事部署,想来应该是兼并马腾后,吕布率部东渡鸿沟顺河而下抄掠西兖州,而董卓则驱凉州兵为先锋与陈王鏖战于颍川。如今,兖州托于河北羽翼之下,吕布可就没了去路。”“马腾率部逃离中原,吕布又无力抄掠西兖州,这局势就微妙起来了。”魏越忍着笑,崔州平也是恍然明悟,顿时哭笑不得。这种微妙的情况下,难道董卓会驱使自己的嫡系部队去跟陈王刘宠硬耗?明显不可能,本来这个苦差事就是留给被兼并的马腾部众来干的。然后吕布的作战任务是进入西兖州抄掠补足军需,现在西兖州罢战息兵回归河北羽翼下,吕布敢进入西兖州抄掠?所以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发生,要么董卓强迫吕布为先锋去跟陈王刘宠硬耗;要么吕布脱离雒阳朝廷宣布中立;再要么董卓调头回雒阳与河东袁绍、刘备开战,留吕布镇守虎牢关、中牟、荥阳一带。董卓不可能带着自己嫡系去打攻坚战,并拿出紧巴巴的钱粮养着吕布,让吕布驻屯中牟无所事事。马腾都没那么容易兼并,更别兼并吕布了,所以董卓成功驱使吕布去跟陈王硬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荥阳一带因和平时的商业而发达,现在根本养不活吕布麾下的南军集团,所以吕布不可能独立。除非关东方面让出一两个大郡给吕布驻屯养军,再要么河北出钱粮来帮吕布养军,可这可能么?几乎可以断定,董卓即将发动的大决战流产了,董卓将转入守势。可关东方面还能发动新的猛烈攻势?不可能了,距离最近的西兖州四郡都罢战了;颍川被战火摧残的够呛,南阳在袁术杀阴循后驱逐袁术的意愿强烈,也有罢战的心思。靠近雒阳的西兖州、颍川、南阳方面的士族都无意再战,更远地方的士族要战斗,也拉不出那么大规模军队,也养不起!对此,魏越很满意,总算没有在短期内决出一个与他并肩的巨无霸势力。他可以保持巨大的优势,推行新法优哉游哉的过日子,等机会合适建立魏王国扩大新法普及范围。然后的事情,他不想统一下,魏王国会推动他得到下!崔州平想明白今后形势后,情绪伤感:“如此,下将陷入多事之秋,纷乱不定。”“先生何必忧愁,等该死之人死绝,想死之人死绝,这下自然就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