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文若恍然大悟。
初听那人声音与祝子安极像,但总觉稍显尖锐。原是顾潇故意放低了声音学他。
此刻在看向顾潇,脸上一张面皮在月光下隐隐泛光。这张面皮才打磨不久,还未干透,难免有些粗糙之处。
顾潇见上官文若渐渐看破玄机,自觉无趣,一把将面皮撕了下来,捧在手里,啧啧叹气。
“早知你是今日要来,我便重新做一张面皮了。”顾潇悄悄白了上官文若一眼,好像她真会嘲笑自己一般。
上官文若扶着船头,慢慢上了岸。
此番入水,她并没有再上岸的打算,怎料世事多变,竟在这里遇见顾潇。
上月,盛昌平被押往明都,顾潇作为十二年前的证人随行前往。不久后,萧老将军被害一事被揭露,军中人心动荡,纷纷归附齐冰伶。事情办得干脆漂亮,上官文若本应好好谢谢顾潇,谁知再见顾光洲,与他问起顾潇去向,却道不知。
顾潇已离开明都了。
上官文若知道顾潇向来行踪不定,倒也不觉奇怪。
反倒是今日相见才觉奇怪。
顾潇看见她,满面欣喜,又是让她进山洞歇脚,又是去熬姜茶给她暖身子。
上官文若见她这般忙碌,都有些不自在了。
姜是现成的,茶很快煮好。山洞里的炭火正旺,温暖宜人。
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
上官文若不得不怀疑,顾潇这是有所准备。
“莫非师叔提前知道我会来?”上官文若半是玩笑地道。
顾潇有些迟疑地低下头,只道:“受人之托罢了。有人写信让我等在这里,怕你寻死。我心想师侄这般聪明怎会寻死呢?但不放心还是来了。谁知还真等到你了。”
顾潇朝洞外船上粗粗一望,上面无食无水,顿时明白了,狠狠瞪了上官文若一眼。
“好师侄,你真糊涂!”
上官文若微微一怔,这已是近来第二个人说她糊涂了。
“那个齐冰伶有什么好?她既不信任你,干脆一走了之,再也不要帮扶她。和朝廷打交道的事,有几件是得好的?”顾潇劝她。
上官文若微微侧目看她道:“我和齐冰伶,已经没什么交情了。师叔若想劝,该劝住我不要与她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这下轮到顾潇不明白,平素她只知上官文若对齐冰伶忠心无二,便是有天大的困难,也断不会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这些天她只担心是齐冰伶打了胜仗过河拆桥委屈了上官文若,却没曾想这委屈竟这般深。
上官文若抱膝而坐,额头抵在膝上,久久没出声。
顾潇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师侄,慢慢说,怎么了?若那齐冰伶真的伤你至深,师叔替你报仇去。”
上官文若摇摇头。
“迟了!”她望着顾潇,眸中含泪,“现在便是杀了她又有何用,师父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你是说,齐冰伶害死了子安?”顾潇猛地站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上官文若苦笑,“不,害死师父的人是我!”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顾潇头回见她这般颓丧,现在倒有些理解了,随之是一阵心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顾潇问。
“五日前,奉阳一战。”
“五日前?”顾潇哈哈大笑,“师侄,你在开玩笑吧。”
顾潇说着自怀里拿出一纸信笺,郑重其事地亮在上官文若面前,“师侄你看好,两日前,就是祝师弟特意传信嘱咐我在此等你,不要寻死的。”
上官文若接过信笺一看,果真是祝子安的笔迹。
他的字乃世间绝品上官文若自知不会错。
“这信笺,你是从何得来的?”上官文若问顾潇。
顾潇垂眸,细细回忆一番,“两日前,我正在北水岸边采药,忽然一只鸽子落在我脚边,腿上就绑着这封信。那只鸽子识得我身上的寻踪药,定是清音观的鸽子。”顾潇说到此冷哼一声,“清音观喜欢养鸽子的除了你师父和师弟们,还能有谁?再加上这字迹,怕也只有他了。”
这一点,上官文若深信不疑。
“若是师父在离开清音观时便写好了信,嘱咐师弟送来呢?”上官文若心中暗忖,但想想又不对。便是祝子安提前自祝小五口中得了信齐冰伶误会于她,也该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件事想到死。
说来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上官文若为之一死呢?
但凡她不想死时,谁又能要了她的性命。
除非是祝子安已经料想到盛如君会利用他来试探齐冰伶。而在他的性命和家国之间,齐冰伶必然选择后者。
上官文若望着那纸信笺,泪珠成串而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上官文若哽咽道。
他知道去奉阳危险重重恐会丧命,知道上官文若被抓实为设局,知道这或许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面……
但他还是选择去奉阳,去做他昔日最不喜做的棋子,征战沙场。
他死前的最后一封嘱托,不是别的,而是她的安危。
仿佛只有她平安无虞,他才能真的地下长眠。
他对她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二十余年来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甚至算准了她会寻死,而且一定会来北水。
六年前,她在这里以假死骗过他,让他痛彻心扉。六年后的赎罪,必然自此始。
上官文若忍住抽咽,颤抖着将那纸信笺收好。
“好师侄。”顾潇抓住她的手,泪目道:“子安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你活着。你忘了么,是他救了你的命啊。你就这样死了,如何对得起他十八年的苦心疗伤呢?”
上官文若双唇翕动,不知不觉,暗暗攥紧了拳。
顾潇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道:“师侄,你不该是这样的。昔日便是天大的困难,你也不会说一个不字。你自小习医,该知道生离死别的道理,更不该为此失了神志。”
上官文若定了定神,良久,才肯望向顾潇,寒凉地道:“师叔说得对,我不能死。我师父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我死呢,我若真丧命于此,反倒让他们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