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正午,今日天气正好,白日高悬。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炙烤着大地。
齐冰伶立在树荫里倒是不觉得晒,只是每每抬头望天,灼热光芒都能刺得她张不开眼。
严夫子立在窗后,望见齐冰伶不时用手挡在眉心,心里一阵不忍。再怎么说,人家身份尊贵,岂能任由这样戏弄。
然榻上之人迟迟不发话,严夫子也不敢擅自放她进来。
眼见到了饭点,草庐内又热闹起来。
本就不大的草庐分了三间屋,住了五口人。东屋住了两位老头子,西屋住了那塌上之人,而中间最大的那间屋,应塌上之人的要求,留给了一位公子。
饭厅也设在中间了,今日由那位公子掌勺,萧惜命打下手,过不多时饭便好了。
严夫子先将自己屋里那个腿脚不灵便的小老弟用轮椅推到饭桌旁,又去西屋搀扶那位娇主子下床。五口人在一起用过了饭,席间欢声笑语不断,一切如常。
饭后几人回屋小憩,一觉醒来已快黄昏。林中可闻归鸟,天边也挂起橙黄相间的彩霞。
齐冰伶仍在树下,一动不动。
而严夫子先前所担心的太子府侍卫,亦没有出现。
良久,塌上之人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拿过床头的玉葫芦,从中倒出三颗药吞下去。而后起身,梳头盘发,穿上一身青袍,又朝茶壶内添了新烧的泉水。一切做好,才对严夫子道:“请她进来吧。”
齐冰伶被严夫子直接领到西屋来。她朝严夫子道了谢,见他转身出去,又将门口的软帘徐徐放下。
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公主请坐。”
齐冰伶并未直接坐过去,而是立在原地,久久望着桌旁那人的背影。
单薄,瘦削,骨子里透着虚弱,像是一阵风便能将她刮跑。微微侧过的脸上苍凉如露,却隐隐透着看破世事的平和淡然。
包括她的话,轻柔和缓,完全没有六年前初见时的年少自负,反倒平添了一份老成持重。然而以她的年纪,根本算不得老。
齐冰伶不觉惊叹,六年的时间,竟能让一个人由内而外地蜕变至此。
“先生变了。”她忍不住道。
“你也变了。”深沉的声音回她,“能杀丁沐夫妇于无形,事后还能全身而退。公主实在令在下刮目相看。”
齐冰伶微微一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原来先生早就知道。”
耳畔传来一阵缓笑,又听那人道:“若非这晴空之雷劈到我头上,我怕还真不知道呢。现在外面都传开了,十恶不赦,上官文若。”
她淡定地转过身,浅浅笑着,“不过倒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了。”
“其实我本意并非是要让先生替罪的。恰恰相反,这是我送先生的一份大礼。我知道你恨丁沐夫妇入骨,便替你杀了他。还望先生笑纳。”
上官文若心生无奈。
人都已经死了,不“笑纳”还能怎么办?
她沉了口气,看向齐冰伶,“礼尚往来,公主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要的不多,先生一人足矣。”齐冰伶口气不小。
上官文若愣住,转而猜道:“公主是为了八方合血之毒吧!”
“先生猜错了。”
“哦?”上官文若神色显得有些诧异。
“我已说得很明白,我要先生的人。”齐冰伶话到一半,竟屈膝跪下了。
上官文若蓦地起了身,“公主这是……”
“不瞒先生说,六年前初到琉璃,我苦寻先生,确实是为了解毒。我以为只要我解了毒便能报仇。这六年来,我吃药、练武,功力已恢复了大半。但论复国,只我一人,仍无把握。”
“几日前南山巨响,河底磐石爆裂,逐浪川亦有异动。清音观竹先生传信给我,说有几人自北水上岸,去往洛泽。我便知道先生回来了。所以特地前来,恳请先生出山助我。”
她说罢便要拜,却被上官文若托住了肘。
“公主既见过师兄,想必知道我的命数吧?”上官文若问她。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你我双星皆是帝王命,但这天下的帝王只有一人。”
“知道。”齐冰伶昂起头,眸中坚定更甚,“但我从不信命。便是那谶语说我要做帝王又如何?便是那谶语说先生要算计于我,谋图帝位又如何?我信我本心,更信先生的为人。我虽一心复国,但无心帝位。我想先生心怀天下苍生,更不会动此邪念。”
“那你又可知六年前海宫之亡,是我一手所为?”上官文若望向窗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关于先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公主还是愿意相信我?”上官文若偏过头,直视着她,眸中浮现出压抑多时的愁思。
然而齐冰伶却坚定看她,郑重地道:“若论智谋,天下没有一人能胜过先生。先生既能亡海,也定能复海。如今除了先生,我还能相信谁呢?”
上官文若慢慢地舒出一口寒气,只道:“那好吧。”
她站起身,也将齐冰伶拉起来,又扶她坐下,转而,跪在她面前,双手执礼。
“既然公主执意如此,文若也有一件事相求。若公主做得到,我自会助你。若做不到,恕文若不能从命。”
“何事?”齐冰伶认真地问。
上官文若抬起头,至诚至切地道:“我想请公主答应,顺应天命,做这天下共主。”说罢长拜不起。
齐冰伶讶异地怔在原处,沉默良久,才问:“为何一定是我?”
“因为没有人比公主更合适。”上官文若慢慢直起身,又道:“对公主而言,复仇即复国;然而在文若心里,早已没有家国,我毕生所愿,是为这天下苍生谋一明主。文可治国,武可平天下,辨忠奸,明善恶,顺民心之所向。天下若有此人,女子亦无不可。”
“可自我出生以来,因为天谶之命,不知遭过多少人反对。百官皆道,女子称帝,是祸国乱民之兆。就算先生能相信我,他们也不会信的。若无贤臣辅佐,百姓支持,皇帝不过是一具傀儡。”
上官文若自嘲地笑笑,“公主能有此担心,看来是不信任我这个谋士啊!我既然让公主坚定决心称帝,必不会让你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齐冰伶双眸暗垂,陷入沉思。可是没过多久,便眨眨眼,认真地道:“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