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阿迎心里,上官文若从来都不是坏人。
“我相信盟主已有完备的安排,她答应了我不会让陛下发兵的。我相信她。”卫阿迎边哭边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但是陛下还是发兵了……”
上官近台,又是上官近台。
祝子安按紧了那根竹笛,猛地站起身。
“二爷莫冲动。”卫阿迎急忙拦住他,低头哄了哄被他吓哭的孩子,又道:“失去至亲之人,你我心里都不好受,但是至少你我,还有康王府这一家子人,互相能有个依靠。可盟主她现在还能依靠谁呢?盟里传来消息,盟主已将亡海盟众人遣散了,她又不会武,若遇陛下为难该怎么办?”
“她固然有算计不到的错处,但并非有意为之,现在不知道有多自责。”卫阿迎仰起头眨眨眼。这些日她思来想去,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拉过祝子安的手,愈攥愈紧,“万幸你醒来了。”
“我这就去找她。”祝子安想也未想便出了门。
“你要去哪里找?”卫阿迎追到门外。
祝子安暂未想好。
不过她告诉顾潇自己去了琉璃,应该就在琉璃没错。琉璃内,最有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一是舒槿娘,二是丁咏山。虽然祝子安对这二人都稍有反感,但为了阿若,他不介意。
秦双还在府门前,静静地凝视着他无言上马,奔驰离去。匆忙到来不及与她道别。他当真是这世上最无情之人,秦双再无半点怀疑。她将手上的醒神香掷在康王府门前,用脚碾碎了,含泪朝相反方向渐行渐远。
祝子安目标明确,直奔沁城。刚一到地方,便前往槿娘家寻人。槿娘家关闭已久,巷里的后门也上了锁。附近人说舒槿娘前日回来过,说要出远门,又走了。
这条线索断了。
祝子安便又去了丁府。丁府门前,悬挂起亮丽应景的红绸,门前有不少百姓驻足围观。祝子安问了其中一人,才听说是要娶亲。
“谁娶亲啊?”祝子安又问。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嘲他,“丁府只有一位少爷。”
“是呀,先前丁少爷一直不娶亲,大家还奇怪来着。谁知是自小有过婚约,非那位订婚的小姐不娶。现在终于找到那位命定之人了!真是天赐良缘。”
“这样的好男人呐!”有妇人咋舌摇摇头,直叹没让自己遇上。
祝子安的目光缓缓瞥向丁府内忙碌的景象,一颗心越发沉重。他自人群中退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来时的焦急紧张,此时此刻全部不作数了。
“原来嫂嫂是在骗我。”祝子安自嘲地笑了笑,“她哪里是没有人保护?她不是过得挺好么?”
“若她真的为了康王府受难而有半点自责,还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办喜事吗?”
康王府前是挂满白幡的满目凄凉,而丁府门前却是生意盎然的喜色。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祝子安神游其中,恍惚而不自知。
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歌舞坊的所在处,他毫无顾忌地进了门,一个姑娘没请,只顾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到不省人事。
那些歌姬舞女站在距他稍远的位置,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
祝子安酒量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先前若无人跟着,哪个姑娘给他多灌一滴酒他都不会喝。今日倒成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歌舞坊对外打烊,姑娘们都回到各自住处。楼内,只剩他一人对月独饮。独自喝,独自笑,独自垂泪却不去管。借酒消愁愁更愁。
酒原本也不是能消愁的东西,反倒会平添惆怅。他醉了便会入梦,梦里尽是上官文若的模样。他想醒,又醒不过来。半梦半醒之间,面前的门轻悄悄自外推开了。
黑袍红衣的女子渐渐靠近了他,托住他微红的双颊,望着那双深陷醉意难以自拔的眼,良久,竟也垂了泪。
祝子安挣开她,慢慢直起身,清醒片刻,才认出她是舒槿娘。
和上官文若分别后的次日,舒槿娘赶往通州寻祝子安。谁知到康王府问过才知,他已动身来琉璃寻上官文若了。好在刚走没多久。舒槿娘二话不说急忙策马来追,沁城各大歌舞坊都有与舒槿娘相熟的姑娘,一番打听下来,终于找到了祝子安。
谁知刚一见面,他便是这般颓败不堪的模样。
舒槿娘理解他,更心疼他。
“二爷。”这是她第一次生疏地用这个称呼唤另一个人,“你可是想去见她?槿娘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槿娘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祝子安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你且告诉我,如何去见她?去见她,还不如想办法把我送到丁府,杀了那个丁咏山来得痛快。但是杀了丁咏山,她的心就能回来吗?”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真的拿着竹笛指向窗外一片夜色。
天就要亮了,今日上官文若就要出嫁了。
她端坐窗前,拿起竹笛反复吹着一首曲子,曲调静谧宜人。天边悬着朵大块的乌云,而此时此刻,她的心也如天色一般沉寂。
不久后,街上鼓乐声起,气派的迎亲队伍从街头甩至街尾。丁沐原是舍不得钱,不想大操大办的。但无奈老夫人疼孙子,上官文若又一门心思想让婚礼声势浩大些。丁沐夫妇又拗不过这二人,最后只好答应了老夫人出资,这才有了现在的排场。
喜娘来敲了上官文若的房门,“姑娘,少爷快来了,该梳妆了。”
其实妆容早已差不多画好,到此不过是依照习俗意思一下了事。
身旁的婢女问她:“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上官文若将一只金步摇递给她,“再将这个簪上便好了。”
婢女答好,帮她戴上了。
上官文若晃了晃头,满头的金玉珠翠,也只有那只步摇最合她心意。她从未在祝子安面前显露过任何关于妆饰的喜好,但或许是默契使然,他挑的总是最好的。
稍后,丁咏山已到门外了。
上官文若从窗子望见,接过婢女递来的团扇,正要下楼。
却听客栈门口,忽然有人高声道:“丁堂主别来无恙。”
上官文若立刻放下团扇回到窗边,只见祝子安在客栈门前席地而坐,斜倚着门槛,单手转着竹笛,单手抱着一坛酒,满脸不合时宜的笑。
他……醒了?醒了便醒了,他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上官文若的心揪紧了。
可再怎么说,人已经来了,避无可避。
丁咏山今日心情大好,也没责怪祝子安挡在客栈门前的失态,还唤了家仆过来要拉祝子安起来,只朝周围看热闹的人道这是新妇的师父,也算是父辈。
众人似懂非懂地望着祝子安,只当他是爱女心切,舍不得徒儿出嫁。先前听闻嫁入丁府的新妇是个孤儿,大家还唏嘘不已,如今有个师父在,也是好的。
因而谁也没多怪什么。
只是他们的反应越这样平淡如水,祝子安心里便越难受。
“你是阿若的师父,从今往后我便也尊你一声师父了。”丁咏山说着下马,真朝他行了一礼。
祝子安哂笑一声,自下而上鄙夷地望着他,“我祝子安只收喜欢之人为徒,当不起你一声师父。”说罢又吞了口酒。
丁咏山还执着礼,现在进退两难,也不知怎么接话了。
“承蒙师父厚爱。”上官文若忽然自客栈内走出来,“今日徒儿成亲,师父不请自来。正好,就请到丁府,看着徒儿拜堂吧。”
祝子安慢慢地回头打量着她。
她穿着熟悉的嫁衣,戴着熟悉的金步摇,团扇挡脸,却自朦胧绢纱后透出浅浅的一笑。
一切是那么美好,如梦如幻,远比昨夜的酒更让人迷醉。
“你不必这样羞辱我!”祝子安乞怜地望着她的眼,也全然不在乎那双眼没有看他,“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也不知么?”
上官文若的手微微抖了抖。
她知道又如何?
康王府接连两条人命,已经真实横在他们之间。
“难道师父现在不应该很想杀了我吗?”她极轻地道,自团扇后微微瞥向他。
祝子安低下头,自言自语一般,“杀了你,不是等于杀了我自己吗?”
“阿若,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嫁给他,你不过是想疏远我罢了。你以为师父会恨你入骨,取你性命,就像你先前寻人报仇那样。但是不会。”祝子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难道师父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人吗?”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是啊,这不就是她自己吗?上官文若嘲讽地笑笑,倦倦闭了眼。
这一切祝子安可以心无执念,可以不在乎不恨她。可是她如何还能做到像先前那样与他相处呢?再也做不到了。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阿若,只要你愿意,师父现在就带你离开,好不好?”祝子安晃着身子站起来,带着醉意倚在门边,苦等她一个承诺。
“不好。”上官文若狠了狠心,忍住抽咽,面无表情自他身旁掠过。
祝子安最后望了她一眼。
“文若!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走?”
上官文若沉默着上了喜轿,又朝马上的丁咏山看去,示意快走。
“文若,”祝子安用一根竹笛拦在喜轿前,又道:“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今日你心甘情愿进了丁府,从今往后,不会再插手任何与你有关的事。”
“但是,你真的是心甘情愿嫁入丁府的吗?”
上官文若仍旧不说话。
起轿了。
鼓乐重新燃动,漫天喜悦冲破云霄。看热闹的百姓们随着迎亲的队伍,再一次欢腾起来。
祝子安被簇拥朝前的百姓们裹挟其中,怅然立于原地。
喜轿行出去没多久,上官文若放下团扇,忽闻身后,传来满含醉意的声声吟诵。
“世人皆笑我痴狂,却把痴狂付薄凉。”
“薄凉自此扬长去,此生余恨两苍茫。”
祝子安醉倒在地。舒槿娘冲开众人扑上前,将他护在怀里。
殊不知此刻喜轿内,那薄凉之人早已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