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祈荣阁灯火通明。
齐冰伶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满目的红妆,淡淡地垂下双眸。院中吹来萧瑟的风,将一副春景演得如同冬日。
宫婢请她梳头更衣,说今夜不会有喜娘来。
她答了好,默默站到铜镜前,凝视着额间花钿。宽大的喜服披上身,旧时的团扇执上手,抬眼望窗外,不知不觉又是漆黑一片。
宫婢将她的长发托在手上,用一根银梳从发根梳到发尾,笑着道:“公主不知民间的规矩,女子出阁前要由长辈梳头,以求与夫家白头偕老。奴婢知道公主如今伶仃一人,便僭越一次自己为公主梳头。希望公主此去一切顺遂。”
“如此便能白头偕老吗?”齐冰伶木讷问她。
宫婢答是。
齐冰伶按住她的手,“那就不要梳了。”
宫婢怔怔地停了手,慌张跪下,不知哪里说错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珠。”
明珠怯怯地扬起头,干净的小脸上稚气未脱。
“明日一早,你也要与我去琉璃的吧。你愿意么?”
明珠不知她何出此言,以为是责怪,连忙认错磕头。
齐冰伶故作轻松地笑了,这几日来第一次笑。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并未问责你。”齐冰伶缓缓转身对向她,“你在宫外可还亲人在?留在奉阳尚且还能见他们几面,可去到琉璃,便很难见到了。如果你不愿意追随我,我现在便可以放你出宫去。”
明珠吞吐地说不出话,眼泪都下来了。
齐冰伶也看出来她的委屈了,强留也是无用。
“你走吧。不过走之前,帮我去尚宫局唤巧儿姑娘过来。从今往后她来顶替你的位置,你暂留在尚宫局做事。我会与掖庭的桂嬷嬷说好,让她想办法放你出宫。”
明珠听罢急忙磕头谢恩,哭得更厉害了。此生能遇到这样心善的主子,不知自己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
明珠走后不久,巧儿便进了祈荣阁。主仆重逢,相拥一处,巧儿已泣不成声。
近日的事她都听说了,齐冰伶如何孤身出城援军,又是如何遭了上官朔暗算身中剧毒。
她松开齐冰伶的肩,故意牵过她的手,望着她左手的毒,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掌心里。
齐冰伶将手缩回广袖里,又背于身后,不想她看到再伤心。
而于她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好伤心了。
“巧儿别哭,我去琉璃不是坏事。只有接近上官朔,我才有机会解毒。”
这些巧儿都明白。只是……
“林公子呢?”巧儿问,“公主的心意旁人不知,奴婢还不知吗?”
齐冰伶苦笑着坐到镜前,同巧儿道:“不提他了,先帮我梳头吧。”
巧儿抽咽着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痛快。
换做是她,嫁给那个下毒的小人,还不如一头撞死。若依齐冰伶先前的性子,也定会竭力反抗宁死不屈。但今日见面,却见她平和许多。
有些事只有失去才会懂得。
齐冰伶天生神力,在掖庭时便无人敢欺负。如今练成暮字诀,更是连天下第一的简修宁都不惧。那股年少的冲动戾气皆是源自这些让她有恃无恐的东西。
然而现在,最能保护她的武功没有了。
她终于明白那日在昌池林成与她所言“以退为进”是什么意思。
与其纵容心底的愤怒出城寻仇,与上官朔拼个你死我活,还不如暂时隐忍,图谋长远。
但无论如何,国破家亡,中毒之辱,这个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她攥紧了拳,再一次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身后传来敲门声。
“是我!”
齐冰伶微微皱眉,听来像是李鱼。
巧儿去开了门,只听门外的李鱼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公主说。”
巧儿有些为难,这里可是寝阁啊!深夜来寻,若是让嬷嬷们看到,再传到陛下口中。巧儿不敢想。且不说陛下会不会责罚,上官朔派来监督的使臣还在宫里。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李鱼却没有巧儿想得那样复杂,只道:“我就站在这里不进去,你唤公主出来,我与她说几句话,不会太久。”
话音刚落,齐冰伶已自己走到门边来,朱唇轻启,却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请公主现在随我去见公子一面。”李鱼直言道。
巧儿蹙眉看向齐冰伶,却并未阻止。
齐冰伶低下头,徐徐地道:“公子有何事,不妨书信给我。明日大婚,今夜再见恐有不妥。”她说罢行了礼,请巧儿送李鱼回去。
李鱼急了,扒住门边喝道:“齐冰伶,你有没有良心!”
巧儿吓得顿住了,齐冰伶也顿住了。
“无退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李鱼推开巧儿,又上前一步,“我明白你不得不嫁给上官朔。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你这样伤害无退。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他,今夜都必须与他说清楚。如果你不喜欢他,就直截了当告诉他,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从今往后都不必在如此难过担心……”
“你别说了。公主已经够难受了!”巧儿拦住他,回头望向齐冰伶。
齐冰伶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惚之中,眸间涌入一丝温热。
“是他叫你来告诉我的?”齐冰伶楚楚地问。
“不是!”李鱼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早先便与你说过无退儿时的谶语,当时我便看出了他对你的心思。提醒你只是想叫你远离他。但是老天不作美,偏偏叫你们一路同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好在明日以后,你们不会再见了。”
“你不知道得知和亲的消息后,他如何在正阳殿与陛下反目。他甚至言及调集国公府所有人将你夺回来。他从小从未做过忤逆之事,而今全都做了。”李鱼没好气地白了齐冰伶一眼,“我不求你能对他心怀感激,只求你能去与他说清楚,仅此而已。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能牢牢拴住他的心,也只有你能为他松绑。”
李鱼说着跪下了,“算我求你!”
“公主,去是不去?”巧儿不忍看到李鱼这般忠心奉主的模样,又实在担心齐冰伶。
齐冰伶一言不发低下头,朝李鱼道:“可否借大人身上黑袍一用?”
李鱼二话不说脱下黑袍,交由巧儿为她披上。
满满长夜中,一团黑影穿梭而过,一意孤行奔向偏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