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伶儿母亲初醒,先嗅到一阵药香。微咳了两声,挺身坐起来,只见桌上的药罐子。这个时辰伶儿应在做活,不会来送药的。
“伶儿?”母亲轻唤着,却无人应。
起身走至药罐旁,掀开盖子,才发现满满一桶,不是熬好的药,却是药草,用纸包好分成了十份。
母亲手一抖,先将盖子盖住了。
看来有十日,伶儿是不会来了。
双目一闭,鼻头微酸,竟有些难以自持,转而回到床前,单手掩面。床头案上放了些宫绦,有大有小,伶儿母亲抬起头,看看那些宫绦,再看看桌上的药罐子,哀哀叹了口气。
到底是昨晚的话说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总归会心疼。
“不来也好!”良久,母亲摇着头道,怔怔起身将药收下,再坐回床头,拾起一旁的宫绦,反复摩挲着,间隙咳几声,却也不见要去吃药。
“三郎,”她望着宫绦出神,不知不觉唤道,“当年还是你亲手帮伶儿系上的宫绦,转眼十八年过去了……这孩子和你很像,刚正、勇敢、心存善念,我多想你看看她……”说着说着,话音断了。
窗边,伶儿眸中忽而闪现的光也随之断了。
“伶姐姐!”巧儿见她出神,不由得唤道。
“嘘!”伶儿急忙制止,转过身来,神色有些苦楚。
“伶姐姐,你还走不走?”巧儿学乖了,低声问她。
“走!”伶儿果断道。说罢转身,疾步朝前走去。二人离尸苑愈来愈远。
伶儿回过头,确认自己和母亲离得足够远,这才驻足凝视许久。
“伶姐姐,你娘口中的三郎,是你爹吗?”巧儿犹豫许久,还是心直口快把憋了一路的问题问了出来。
伶儿一愣,良久才默默点了点头。她常听母亲念叨这人,却也从她口中证实过那就是父亲。只是她猜,一个能让母亲如此挂心,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大约也之能是父亲了。可不知为什么,对于父亲,母亲总是缄口不言。她不问是如此,问也是如此,久而久之,她也放下了。
就算知道父亲是谁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父亲还存活于世,怕也是牢里的犯人,或是发配边疆,哪里能顾得上妻儿。求人不如求己,伶儿心知肚明。
谁知巧儿不依不饶,偏要再问:“那你娘说你出生时还有宫绦戴呢!可见是有钱人!”
伶儿苦笑,摇摇头,“那也是以前了。”
低头看看自己这衣饰,寒酸破旧。自她出生没享过一天福,哪里看也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
“以前又怎样,至少是攀得上关系的。”巧儿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大道理,像模像样宽慰起伶儿来,“一旦你出了掖庭,认了本家,那就是大富大贵一辈子,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
伶儿看着巧儿一本正经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笑,笑了一会,又打趣道:“彼此彼此吧,说不定你还比我先从掖庭出去呢!你爹犯的事又不重,应当很快就能出来了吧!”
提到这儿,巧儿忽地不说话了,低头,噗嗤一声笑了,朝伶儿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些。待她走近,又在她耳边说:“下个月,爹就来接我们了。”
“真的?太好了!”伶儿禁不住为她高兴。细想倒也是,皇孙出世,也该到大赦的时候了。
这下轮到巧儿紧张了,眉头一皱,示意伶儿小声些,只道:“我娘也是听嬷嬷们闲聊的时候说的,你可不要往外传哦。”
伶儿笑笑,只道:“自然不会。”
远处,白日初升,微微有些刺眼,伶儿眯着眼朝对向日光,喃喃道:“时候不早了。”
原本还漾在巧儿脸上的笑忽而凝滞了,不知再说些什么。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互相也了解。不知为何,巧儿总觉得,伶儿今日有些不一样,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先前她说要出宫,巧儿从未这么担心,但今日这般决绝模样,像是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一样。
伶儿见她担心,便又笑起来,温和地说:“只是十天。十天之后,我定会回来。我娘可就拜托你了。”
“你说好的!时间再久,我可要瞒不住了!”
伶儿“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孤身一人朝崇华门方向而去。
走了不多时,便看见一众老宫妇,被两头的禁军官兵驱赶着,低头快步走着。
看来昨日母亲说得不错。
伶儿双眸一沉,用斗篷蒙上头,再将其拉紧。双环髻一散,挽上单髻。若不细瞧她细皮嫩肉的模样,真与宫内嬷嬷无异。
趁着禁军来掖庭收人,伶儿便悄悄混了进去。
禁军对掖庭不熟悉,自然也没工夫细瞧每个人。倒是掖庭负责看管名册的桂嬷嬷,隐隐觉出不对。桂嬷嬷朝伶儿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伶儿一蹙眉,先将斗篷拉得更紧了,急忙低下头。桂嬷嬷更觉得奇怪,偏头细瞧,只瞧见伶儿侧脸。虽只是一个侧脸,却还是让桂嬷嬷认了出来。要说别人也就罢了,伶儿是绝认不错的。
桂嬷嬷心里先是一阵怒,转而又怕起来。
立在这儿的官兵个个会武,手里又持了长枪,真要让他们发现有人想私逃出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出了什么问题?”立在一旁的官兵见桂嬷嬷犹豫,便问。
“没,没问题。”桂嬷嬷转转眼珠,慌张地道。
“没问题就走吧!”官兵朝伶儿后背一推,先将她推出门去。
众人相继离开掖庭,渐行渐远,殊不知桂嬷嬷此时早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待将名册点完,桂嬷嬷顾不上到各处监工,急匆匆避开众人朝尸苑跑去。
伶儿母亲晨起乏力,斜斜靠在窗边,远远望见桂嬷嬷慌张跑来,顾不得病,还是立刻起身开了门。
人迎进来了,还未张口,倒是伶儿母亲先问起来:“是不是伶儿出事了?”
桂嬷嬷喘着粗气,伸出只手颤巍巍朝外指去,“奴婢亲眼所见,她……她和那些宫妇一同出宫去了!”
“什么?”伶儿母亲只觉气血上涌,双目渐黑。
“娘娘!”桂嬷嬷连忙扶住她。
伶儿母亲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这般说。
“奴婢有错。”桂嬷嬷先将伶儿母亲搀回床边,扑通一跪,又道:“不是奴婢不想拦,是奴婢若拦了,小公主的命怕就保不住了。宫婢私出是什么下场,娘娘再清楚不过……”
伶儿母亲低下头,若有所思。片刻后,起身望向桂嬷嬷,声音夹杂了几分焦急,“嬷嬷,伶儿的身世你清楚,她绝不能出这个掖庭啊!今日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来。我如今这副模样不便出去。只能劳烦嬷嬷了。”
“娘娘千万别急,身子要紧,奴婢这就去办!”桂嬷嬷立刻起身,拍拍衣服,满面愁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