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溪濂讶然。
他的性子自来随心而为、恣意无忌,而詹何却是个襟怀坦荡、负气仗义之人,有时甚至正直到还有些冥顽不灵。一起在蜀中时,二人就时常会为周溪濂劫大户的率性偏好有所争执。
故而,后来周溪濂再夜黑风高劫富济贫时总瞒着他,省得被啰嗦。
最后一次分手前,他刚因盗取了夔州通判家的十锭金子而与詹何起了一场争执,后又因义兄之事仓促离家,嫌隙未解,却一别已是经年。
此刻詹何面上难以抑制的凄怆跟悲凉,令周溪濂忍不住心口一疼,一股莫名担忧之意也同时袭上心来。
转而他迅速地扯过布帛,替詹何擦拭潮湿的腿脚:“先收拾定当,等等与我细说一下!”
詹何未动,任其行事,只是随着周溪濂温存的动作,他内心这两年多因其不告而别所竖起的壁垒刹时崩塌,碎为齑粉。
片刻后。
周溪濂便拉着詹何坐到院子中的碧桃树下,顺手还端出一小坛酒来。
胧月无影,院中无灯,惟有客堂内的烛火斜斜地铺出来,绰绰的影子被夜风撩动,仿若舞者袅娜的姿态。
二人随意落坐在树下石头上,周溪濂斟好酒,向詹何努努嘴。
詹何端起酒碗,周溪濂也端起碗来与他碰了一下碗沿,詹何凝着碧绿的酒汤,轻吁一口气,随之仰头一饮而尽。
周溪濂见状这才放下心来,便也豪迈地陪着饮尽碗中之酒,而后放下碗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詹何捏着碗,眼神辗转了下,终究开口道:“才来临安府没多久,经牙人介绍,我受雇去庆元府给一个客商做护院------”
当日在蜀中时,周溪濂与詹何曾有一个江南之约。
原本都筹措到盘缠准备远行了,但却因周溪濂的又一次不告而别付之东流。失望之余的詹何便孤身一人东行,千山万水来到这繁华无比的临安城。
而在来临安的路上,詹何曾无意救了一个财物被劫的牙人——沈藩。
未曾想沈藩此人于行在牙行内颇有声名,一路结伴来到临安后,对方为报答詹何救命之恩,就积极给他寻到了一个替大客商护院押货的营生。
接着詹何便受雇替东家的商船押了一次货物去泉州,后来东家也觉得他武功了得,为人又敦厚实在,便打算留了他长用。
不料前年秋日里,他走的那趟船内竟藏有私贩之物,尚未出港就被人检举告了官,甚至密报说其中还夹杂禁中之物,于是不仅庆元府甚至连皇城司都来人一起搜船、缉人、审察。
詹何没料到自己会遭遇此等大劫,不由满心惶恐忐忑,最终也只能无奈随着一船人被抓入庆元府府署大牢。
彼时,沈藩听说此事十分着急,于是多方奔走,请托到了皇城司的都头罗启,结果由罗启出面保荐,才将詹何先从庆元府大牢救了出来。
所幸那客商势大根深,这贩私一案,最后经多方核查出来,竟是客商的对家因生意往来的纠葛故意栽赃嫁祸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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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濂听至此处不禁眉间紧锁,他默了默,随之情不自禁地伸手拿开詹何指间捏住的酒碗,然后牢牢将其手攥在自己掌心。
思及自己都在皇城司遭遇那番惨烈,若是詹何这么个老实且不识变通之人进了那地狱般的所在,岂不是要生生困死于其中?
“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一人!”他喃喃道。
周溪濂觉得自己还不如人家一个牙人懂得知恩图报,也许——他本就倚仗着詹何对他的一番心意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予取予求,从不在乎对方的感受,说走就走。
詹何凝着他,少顷,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却有些艰涩。
“你义兄之事本就是你心中最重的,我不过——”
他从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挑战自己在他周溪濂心中的地位,甚至——他连试都不敢试。
“不!”
周溪濂闻言顿时有些急了,手上忍不住用力,顺势一把将詹何抓到自己身边,揽住他腰。
他的视线紧紧攫住詹何,不让其多生出一分犹疑跟辗转。
“不会了,我已经找到小县主了,相信我,我再也不会不告而别!还有,你不许我干的那些个勾当,我就再也不干了——”
周溪濂的言辞急切又慌张,与他的眼神一般缭乱。
“以后,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我会正正经经寻个营生,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在临安府住着!若你想回蜀中,我们便回去!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所以,不要妄图摆脱我!”
周溪濂此刻的模样令詹何乍然怔忪恍惚,少顷,他翕了翕唇舌,却又不知该如何应答。
最后,他还是微微一叹,不动声色地从周溪濂的怀中站了起来。
“让我将事情说完吧——”
詹何仰头眺向天际,月儿已经彻底潜藏,全无一丝一毫的影子,整面天空黑沉又凝重,恰似他此刻的心绪。
而怀中骤空的周溪濂一时也有些失落。
他用力卷握双拳,双眼不由紧紧地跟着詹何透着春寒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依稀在彼此间滋生,而这种疏离令他隐隐生出几分着慌来。
“------从庆元府回来后,我去拜谢了罗都头跟沈牙郎,但是对于这等保荐大恩,我自然无以为报,只许下重诺,他们若有驱使定为之效力!”詹何继续道。
此后,沈藩重又为詹何在临安府寻了个差事,而詹何与罗启也得以走近。二人皆为练武之人,自然彼此惺惺相惜,时常有空闲时便会一起切磋较量一番。
二人结交数月后,有一日,罗启突然亲自寻到詹何的碧桃小院来。
詹何意外之余,当然一番殷勤招待,酒意之间,罗启道出不少关于平章府的秘闻逸事,那刻詹何才知晓原来罗启的身世。
言语间,罗启不但对平章公子有负于罗家大姑娘的姻缘而感到不忿,同时更是对平章大人一手遮天、权柄倒悬的所作所为颇为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