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河流两岸从漆黑一片的混沌,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树木和房屋轮廓,灰蒙蒙的。
城里的人口密集,有一段河水在最冷的时节也鲜有结冰。
划破晨曦的,除了远处东边大教堂的隆隆钟声,还有木板在水面前进时发出的哗哗水声。
一路颠簸,寒风阵阵。漂浮了整整四个多小时,从乡间石桥下曲曲折折地到达了城区的河道。
陈醒扶着木板费劲地朝浅水的河滩游去。脖子以下泡在河水里,头发满满的冰碴子。大脑几乎要停摆,全靠意志力在撑着。
林觅跪在木板上,大半的衣服透湿,冻红的双手拉着绳子,不时地给他鼓劲:
“陈大哥,千万别睡着--”
“上了岸就去克丽丝家喝热水吃面包--”
一想到洋妞儿那双纯净的蓝眼睛,陈醒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感受到了丝丝暖流。
他拼尽全力,手脚并用,总算是把木板“嗵”地推到了水边的石阶边:
“到喽!”
“陈大哥,我来拉你上来!”
林觅晃晃荡荡地从木板上站起来,拖住陈醒的胳膊,一起往又冷又硬的石阶往上爬。
可是,吃了水再结冰的衣裤似乎有千斤重。两人累出了一身汗,衣裤都擦成了烂布条,好不容易才离开了河面。
双脚刚着地,陈醒就“扑通”摔倒在岸边刚刚落下的一层积雪上。总算是活下来了。
伸开被划了好些血口子的手,仰头望着灰云流动的天空,嘿嘿地笑了起来。
林觅抱紧了膝盖坐在旁边,感慨地流下了眼泪。
“哎,别哭,我们能平安地从河流的暗道一路无阻地进入重兵把守的城,已经很好了。”
乐观没持续多久,陈醒就怂了。明明觉得身上有力气,偏偏站不起身。
他的笑容顿时被愁云取代--要是真把腿冻坏了,岂不是来帮启澜的倒忙?这个狼狈样子可千万不能让克丽丝看见哪!
自责和内疚一齐上,林觅的哭声越来越大了。
正当他们一个哭,一个愁,岸上有两个跑步的身影,一矮一高,越来越近。
小男孩一边呼哧呼哧顶着寒风跑,一边扭过头去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
“师傅,我的腿没你的长,跑不快......”
“能只跑三圈吗?五圈太多了......”
身后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在跟着,语气严肃,不留情面:
“小海,说了是五圈就必须跑完五圈,我陪着你一起练!”
小男孩的脸顿时委屈得像个小苦瓜,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脚步一顿,转过头对后边的人喊:
“师傅,好像有女孩子在哭呢!”
“天不亮哪来什么女孩子哭?又想偷懒了?”
林一堂正在为收了一个“懒徒弟”心烦,没听到哭声。
那个小小的身板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底下偏离了平时的训练路线,沿着河滩赶过去了。灵活得像猴子,眨眼工夫就跳到了岸边的石头阶上。
他气恼地捡起路上的一截树枝,边追边喊:
“小海给我站住!不听话别怪师傅打你!”
越来越近了。
一眼看过去,石阶边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小伙子,似乎是睡过去了。小海和一个女孩子在艰难地努力扶他起来。
还没看清地上躺着的人长什么样,女孩子听到脚步声急急抬起头来,略微一怔,立刻用发颤又略嘶哑的声音喊:
“表哥!”
林一堂愣了片刻,难以置信地快步冲上前。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中涌动。目光相接的瞬间,他认出了衣衫又湿又破,头发蓬乱的表妹。
“觅觅,不是好好的和叔叔在乡里待着么?怎么弄成这样了?”
“城门近日都不开,我担心启澜会出事,就和陈大哥悄悄从水路进来了。”
“我昨天还和小澜说过话来着,他好像是要去找阿炎......”
正愁找不出合适的话说,徒弟的喊声又把他的注意力转过去:
“师傅,我们力气太小,你来帮帮忙好吗?”
小海用求助的目光望着他。毕竟小家伙还不满十岁,力气太小,脸都憋红了也没法把一个成年人背起来。
“要你好好练体力,每次都想方设法地偷懒......”一堂嘴上训得严厉,双手一伸,把地上起不来的陈醒原地提了起来,弯下腰托到背上。
“表哥怎么凶起小孩子来了?”
林觅捡起被水泡了的大包小包,从后边追上来。
小家伙挨着一堂走上黑得发亮的那些石阶,兴奋地说:“师傅人其实挺好的,上回从河里救了一只狗,这回又救了人!”
“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写字练功,还管大人闲事,看我不揍--”一堂扬起树枝,半吓唬他。
“你啊,刀子嘴,豆腐心!”小海笑眯眯地把树枝夺去,用力抛到了河水中。
他们慢慢地走到了街上,天也亮了。
不远处就是印刷厂。听到轰轰隆隆的机器响,一堂有些急了:“八点钟厂里要开会,建华也会来找我,现在把人送哪里?”
搁宿舍是不行的,每天都会专门检查。房里小得转个身都费劲,冷得要命,还没有窗户,。
闹市区一片车水马龙。林觅凭着记忆指路,“我和陈大哥说好了去克丽丝家。往灯市口直走,过了两条街再拐弯......”
之前,林一堂在天津火车站那么方方正正的一块地上都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胡同和小巷交错的地方更是无从找起。
多亏小海一直走街串巷卖报纸。小男孩自告奋勇地带他们抄了一条近路,省去不少折腾。
林一堂把人送到就匆匆走了,小海去拿报纸了。林觅扶着陈醒在门口坐下,听着风呼啸的声音。
克丽丝从歌舞厅下了班,和平时一样让黄包车送到了巷子口。
她拎着珍珠小包,哼着歌欢快地走在落了一层积雪的泥地上,飘逸的金色头发在风里飞扬。
清脆的高跟鞋声忽地停住。
洋妞儿望着门边的两个熟悉身影,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林觅站着,陈醒倚靠着门边的石墩子坐着。
“陈先生怎么啦?”
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急急地上前,掌心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谢天谢地,没有发烧,但需要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