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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俦扶住她肩膀的手,被她不急不怒,轻轻一把推了开去。

像拨开溪水的一叶舟,顺水逐流一路向东,再不能学门前流水尚能西,再不能将白发唱黄鸡。

何时都不忘保持着国公威严的卢俦,触及她冰凉的手指,整颗心都颤了一下。

素来风度文雅的男人不知是惊还是愣,眼前涌起陡然一片水光。

摄像及时给到了一个特写。

而谢含嬿不肯碰他,却由贴身婢女扶着,起身。

女子散乱的长发犹如鸦青的绸缎般,年过三十却仍有少女鬓发乌亮的光泽,柔软地垂在肩上,寥寥几许松散,透过了几缕细线般的光。

一如当年云英未嫁时。却独缺当年人面桃花。

卢俦见多了她的端庄、她的高贵,还有她的一丝不苟的明艳,唯独不曾见这般残红满地的破碎凄美。

谢含嬿修长的纤指,沾了些血迹,搁在掌心,似若蔻丹染就,素指裂帛。

帝京的高门贵妇,倘若别人跟夫君闹得动了手,多半是立刻叫人套上马车哭着回了娘家,或而去寻了婆婆嫂子痛哭告状,再不济的,也总得大哭大闹一场,怎么说也不该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卢俦望着谢含嬿,一步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陈侗虽然早已年过四十,但一双眼睛仍是公认的少年般的明亮。

此时他的眼神戏便做得极为到位,无数种情绪交杂,隐晦的苦涩,清晰的焦灼,还有几分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样的眼神哪怕是极有经验的年轻女演员,一般也接不住,然而钟遇雪却稳稳地对上了。

是,他期待谢含嬿大闹一场,大哭一场,哪怕冲上来扇自己一巴掌也好。

然而谢含嬿什么也没做。

冷风穿堂,搅乱了满池秋水,珠帘轻响。

满屋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谢含嬿一身单薄,却岿然不动地,端庄站着。

目光深处,平静无波,一丝一毫的涟漪都没有。

她望着卢俦,淡淡道:“起风了。”

卢俦一愣。

那双静若秋泓的眸子,宁静而美丽,目光的焦点似乎透过他,却又似乎不是在看他。

只听她又道:“国公爷请回吧。”

平平无波的语气。

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像结了冰的湖水,碰不得,望不见,即便是拼上一把子力气,也只能让冰碎在满池的湖水里。

卢俦的怒火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冲了上来。

他狠狠地捏碎了一只青瓷盏,狠狠掷在谢含嬿脚边,“你说什么?”

谢含嬿目下无尘,盯着脚边打转的茶盖看了片刻,便轻轻拿起手边的甜白瓷盏,手腕懒散地一斜。

只听哗啦一声,满盏茶水混着茶叶沫,尽数泼在了一旁跪着的卢雪玉脸上。

“国公爷请回。”

钟遇雪正慢条斯理地念着台词,片场却陡然窜起一声不合时宜尖锐骂声——

“钟遇雪与你个贱人!”

……

场记立刻喊了“卡”。

陈淼惊慌失措的擦着脸上的茶水,生怕烫坏了脸,却还不忘了怒骂嘶吼:“你这是蓄意报复!你找死!我要是伤了脸,你也别想活!”

“是吗?”

钟遇雪微笑,“这么说,你是故意让我受伤的?”

“胡说八道!”陈淼气势汹汹,眼神却已经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你这是污蔑!”

钟遇雪反问:“你既然没伤害我,那我无缘无故报复你干什么?”

陈淼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气得发青,钟遇雪却轻哂了一下,耸肩道,“我可没那闲心。”

见她转身便走,陈淼瞬间怒极。

然而等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才发现膝盖跪得又麻又痛,像是无数扎了无数根针一般,根本站不起来。

陈淼这才惊觉,那两人在飙戏飚的起劲,自己却足足跪了二十分钟!

剧本……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导演!”

陈淼愤然大叫,“他们凭什么改剧本?!”

“你演的什么玩意!”

邹炳年一掀帘子,从帐篷中走了出来,不由分说便指着陈淼吼道:“好好一场戏都叫你给毁了!”

一转头见周围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陈淼瞬间就傻眼了。

“你到底会不会演戏、啊?!”邹炳年用手指狠狠戳着剧本,孟津也极为失望地摇头,“被泼了点水就骂人家演员,是不是哪天谁在戏里打你一巴掌,你就得立刻再打回去?!”

就在这时,四下也响起零零碎碎的议论声。

多半是很不客气的鄙视。

“唉,陈老师和钟遇雪明明飙戏都飚起来了,怎么她就……”

“可不是!多好一场戏啊,就这么毁了。”

“什么演员啊,就属她的戏简单,好好跪着做几个表情就得了,这样都能搞破坏,也是本事!”

“要我说之前那个方晴演得就挺不错,干嘛非要换人啊!”

“向金主爸爸低头呗。”

“……”

陈淼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忽然暴怒地跳起来,忿忿不平道:“被开水泼的又不是你们!说什么风凉话!我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道具小妹一听不干了,几步上前抓起茶壶,直接把水都倒在了自己手上。

“陈小姐,说话也总得讲点根据吧!”

道具小妹把茶壶砰地往陈淼面前一放,陈淼瑟缩,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那姑娘冷笑一声,把湿透的衣服袖子一挽,手臂往陈淼面前一抬,“陈小姐眼不瞎吧?这就是你说的开水?”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嗤笑。

谁家剧组拍戏能真的用开水?

一般所谓的热水,最多也不过是五十来度刚刚能冒热气的程度,就算泼到身上,过半个小时也基本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当然,也没见哪个演员,能像陈淼这么小题大做。

或者说,剧组里压根就没有人觉得,眼前这位,算是个合格的演员。

陈淼坐在冷风里,几乎就要气炸了肺。

助理跑过来,心惊胆战地要扶她起身,却被她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们都是死人吗!我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护着?!”

助理眼眶里瞬间涌了泪,却只能低着头小声道歉。

人群中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句:“哎哟陈小姐,谁敢欺负你啊!谁要是敢碰你一指头,你还不得把人家一双手给砍下来?”

现场顿时一阵哄笑。

邹炳年黑着脸重重咳了一声,片场瞬间又安静了。

他皱着眉,让孟津喊来了掌镜摄影师,三个人商量了几句,他便干脆利落给工作人员交代,“陈淼的戏份能剪的全都给我剪掉,让她跪着又不是当木头,最后也给我剪了……”

“陈老师和钟小姐的戏份呢?”

邹炳年大手一挥,“全留!”

“好的邹导。”

陈淼的脸色又青了。

偏生这时候钟遇雪又走到邹炳年面前,“导演,刚才我们没照剧本演,我想……是不是按照剧本再演一次?”

陈淼的火气直接冲上了脑门,立刻高声喊道:“我不同意!”

陈侗却极为赞同:“是啊,再按剧本拍一次吧。”

数道鄙夷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转向陈淼。

好家伙,刚才好好一场戏出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别人都主动要求重拍,你倒好,还不愿意?!

谁都有资格抱怨被拖累了时间,除了你!

工作人员基本都没什么意见,陈淼却又尖着嗓子嚷了起来:“我膝盖痛,跪不住!导演,不如这场戏就把我的戏份删掉吧!”

助理大惊,赶紧去捂她的嘴,邹炳年却已经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立刻说:“好啊!”

“卢佳瑶。”

帐篷里的年轻姑娘伸了个懒腰走出来,“怎么了?”

“现在去改剧本,”邹炳年直截了当,直接拍板定案,“卢雪玉的戏份,这一场就结束!”

陈淼大惊,随即怒道:“凭什么删我戏份!”

邹炳年冷冷瞥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自己刚刚要求的吗?”

“我没……”

“你给我闭嘴!”

刚离开片刻去接了个电话的孙振,回来就听到这么个天打雷劈的消息。

孙振一面让助理拖走了陈淼,一面连连赔笑:“对不住邹导,实在对不住,手底下的艺人年轻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他眼珠一转,还是厚着脸皮想给陈淼求个情,“小孩子胡说八道,定好的戏份怎么能不拍呢!邹导您消消火,回去我就教训她,明天准时叫她来片场。”

“不用!”

邹炳年完全没给任何商量的余地,“今天最后一场戏,立刻让她回来拍完,明天就可以走了!”

“邹导……”

“卢佳瑶,去改剧本!”

孙振皮拉下脸,笑肉不笑道,“邹导,您怕是忘了,我们陈淼可是带着资金进的组!”

邹炳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没人告诉你吗?环球又推荐来了一个女演员,说是陈淼如果戏不行,立刻换人。”

如果半个小时前跟孙振说这话,只怕他立刻就腿软了。

然而现在,他却只呵呵干笑了两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地笑了,“那您怕是没问赵小姐的意见吧?”

这是一个工作人员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神色慌张地低声说了几句话,邹炳年的目光瞬间锋锐了一瞬。

他眯眼盯着孙振,慢慢地点头,“好本事。”

孙振有恃无恐,“过奖了。”

赵未景。

钟遇雪轻轻一皱眉,又是她?

不料邹炳年却突然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厉声道:“我现在就把话放这儿,不管他是赵小姐还是赵总,现在陈淼要是不滚回来给我把戏拍完,往后华国电视剧圈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孙振这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邹炳年那在国内电视剧圈里是个什么地位?

如若他想封杀一个人,别说是陈淼,就算是一线女星,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眼下陈淼虽然搭上了不少关系,但孙振还没不知天高地厚到,觉得可以带人出国闯出一片天地。

他敢仗着赵未景大放狂言,不过是仗着,邹炳年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自恃清高脾气古怪的邹炳年,居然偏偏就要为难陈淼!

为了谁?

孙振阴狠的眼神最终停在了钟遇雪身上。

钟遇雪也淡淡勾起嘴角,目光蜻蜓点水似的一掠,像结了冰的蝉翼,轻而凉。

她很温和地问:“孙经纪,我脸上有花吗?”

肖肖听到声音已经跑了过来。

孙振呵呵冷笑了两声,目光转开了。

肖肖瞪了孙振一眼,又板着脸训钟遇雪:“你怕他干什么?怎么这么怂!”

钟遇雪讨好的赔笑脸,“行吧,我怂。”

肖肖毫不客气冲她翻了个白眼。

钟遇雪觉得自己这艺人当得真的非常没尊严啊……

不对,是没人权!

陈淼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最终却还是被孙振硬生生拉来了片场,顶着深夜刺骨的冷风,在两位非常“敬业”的演员的要求下,重新按剧本拍了一遍这段戏。

然而,按剧本的不是她。

她仍旧没有按照剧本被两个侍卫扭送去柴房。

而是跟上次一样跪完了全程,并且再次被更烫的水直直泼了一脸。

深夜收工。

除了哭哭啼啼的陈淼,全剧组欢呼。

因为剩下的日子就可以掰着手指倒计时了、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的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

钟遇雪没回酒店,就直接被肖肖扭送去了医院。

正当钟遇雪坐在计程车上昏昏欲睡地算着自己还有两场戏就杀青了的时候,肖肖手机忽然响了。

三分钟后,她就被肖肖悲催的告知,她俩的审判即将到来。

钟遇雪瞬间吓醒了。

什么鬼?!

老头不会真把曾颖叫来了吧!

闹吗?!天可怜见,她以为老头只是吓唬她的好不好啊!

……

车停在医院,所幸钟遇雪伤口虽深,但没伤到经脉,也没感染。

医生缠上纱布开了药,交代她一周不能碰水,就挥挥手把她打发了。

两人如蒙大赦,逃荒似的回了酒店。

然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钟遇雪:“怎么办?”

肖肖:“你问我啊!”

“你说曾颖要是看到我受伤了,咱俩谁会先死?”

肖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很诚恳地说:“你!”

钟遇雪:“……”

邹导放了她三天假,美名曰:工伤。

肖肖翻译成白话文:作死。

钟遇雪仰望苍天,叹了口气,唉。

曾颖第二天下了飞机,一个电话吓醒了被窝里的钟遇雪,连消带打就是一通政治教育。

钟遇雪苦着脸,刚刚把手机拿远了些,那边曾颖就是一声吼:“钟遇雪!”

“哎,哎,姐我在呢。”

曾颖继续吼:“你给我把手机拿起来!”

钟遇雪嘴上连声说好,手不动。

肖肖撇撇嘴,换衣服出门,准备去最远的超市买早饭。

曾颖那头响起一阵刹车声并喇叭声,大概是坐上车了,才终于以正常分贝说:“你哪都不许去,就在酒店等着我……对了,房间号!”

钟遇雪装得很像那么回事:“颖姐,我忘了……真的,你去问肖肖。”

“忘了是不是?”

曾颖冷笑,“那你怎么没忘了吃饭?”

钟遇雪瞪眼,这个叛徒!

……

然而钟遇雪左等右等,等到肖肖买饭回来了,也没看见曾颖的影子。

肖肖把早餐往桌子上一扔,垂头丧气道:“完了。”

钟遇雪奇怪:“什么完了?对了颖姐呢,怎么还没到?”

然后她非常恶劣地想着——

别是叫人给拐了吧?

肖肖托腮叹气:“已经到了。”

“人呢?”

肖肖又叹了口气,怜悯地拍拍她的肩,“去找邹导了。”

钟遇雪沉默了一会,语重心长地说:“要不然……咱俩还是……趁早逃到山沟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