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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陈侗皱眉,接上孟津的眼神,立刻把钟遇雪拉去了一边,“还说!你哪根筋搭错了,没看见导演正生气呢吗?”

然而这会的钟遇雪却忽然沉默了,一声不吭,也不肯抬头。

陈侗脸色也不好看了,但是一瞧见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又心软了。

“我说小钟,”他想了想,口气放缓了些,“你要实在不肯跟邹导说实话……那、跟我说说总可以吧?”

钟遇雪抬起头来,慢慢地笑了一下,“陈哥,真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笑从来都是宁静温和的,可就是这种平静,有时候却也真能把人气个半死。

陈侗是真的无语了。

眼前挺好一姑娘,怎么偏偏就这么叫人头疼?

说实话,陈侗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新人……不、不是不懂事!根本就是很放肆!

然而他细细一想又觉得很费解。

钟遇雪这种类似肆无忌惮的交流方式,好像只是对邹导一个人?

……啊?!

靠在树上的陈侗猛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嘴角抽了抽,颇有点哭笑不得,“你跟邹导……熟人?”

钟遇雪想都没想,立刻划清界限:“不,一点也不熟。”

生怕陈侗不信,她又很正经地补了一句:“陈哥,真的,你相信我。”

陈侗还没来及说话,邹导就来了。

怒气腾腾的来了。

话题一下子被岔开了,陈侗心里刚升起来的那一点点古怪瞬间就被冲散了。

他甚至想嘱咐钟遇雪一句别杠火都没来及,就听见邹导劈头盖脸地怒喝,“你问问她,你自己问问她,她究竟是想拍戏还是想……”

可怜的孟副导无辜被炮轰,一边拼命使眼色要钟遇雪安静再安静,一边还得苦笑着劝邹导:“行,行,我现在就问,你先消消火,别吓着孩子。”

“吓着她?!”

邹导一听又炸了,“怕是天塌下来也吓不着她!”

钟遇雪非常乖顺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心头却忽然涌上一阵不安。

老头,该不会是,真的瞧出什么不对劲了吧?

“老邹,不是我说你,”孟津往那边瞧了一眼,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人家小姑娘想多拍一场戏,这个……这个积极上进的态度还是可取的嘛!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你说你发什么火啊?”

邹炳年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孟津知道他的脾气,见他不说话,也就沉默地陪站着。

“你懂什么。”

抽烟的人良久才说了一句话,看着烟头一熄一亮的红光,视线有点漫漶不清。

他又叹了口气,仰头不知对着谁说,“你是真不懂。”

孟津一头雾水。

他这是又不懂什么了?

这老头子最近怎么这么邪门?

“你见过圈里有哪个劳模,伤成她那样还硬要求继续拍戏的?”

邹炳年深吸了一口冷气,语气讽刺,“见过没?”

这……

这还真没。

孟津闷声摇头。

的确没有,受点小伤坚持拍戏,一贯是明星们拿来炒作的好材料。

可是钟遇雪那么深一道伤口,换谁都不可能乱来——那可不是刷刷路人好感了,那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啊!

……等等。

孟津一愣,瞬间愕然。

他震惊地看着邹炳年,显然猜想是正确的。

“想起来了?”邹炳年摁灭了烟,冷笑,“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绝对信她能把事情做得不留痕迹。”

孟津一时被惊得没缓过神来,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然而刚平静下来的邹炳年却又突然一脚踹犯了导演椅,额角青筋暴起:“但她这么作死算个什么事?!”

他又看孟津,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你说,这一个两个,究竟谁给她们的胆子?!”

孟津终于明白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哪来的这么大的火。

正如他知道邹导有多爱护安暇、对她的某些行径就有多深恶痛绝一样。

钟遇雪某些时候,真的真的像极了那个人。

就比如现在。

前前后后连起来一想,孟津也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了。

任凭陈淼做得多么过分,她都忍着一言不发,就为了下一场戏,更狠地还回去并且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甚至再想得极端一点,她这可以算是拿自己受伤做靶子,给自己增加手里的筹码。

一般明星不会这么做,受了欺负,大都会想方设法先躲开,然后再暗搓搓地给对方下绊子,抢资源、抢角色、截胡代言……总之明面上还得让人瞧不出来、说不出,以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

可她偏不。

简直就跟安暇一样。

还手也一定得光明正大的还回去。

细细一想,今天这事简直就是安暇当年的翻版,当年借着拍戏故意让安暇胳膊脱臼的那位,不久后的一场戏,愣是在雪地里跪了足足两个小时,当年正红的小花,如今也渐渐销声匿迹。

邹炳年盛怒之时曾经骂过安暇一句刚过易折,而如今,似乎也正应了那句话。

虽然钟遇雪现在给人留下的印象,基本都是安静温和不争不抢,可是已经熟悉了安暇的邹炳年还是一眼看出来,这个像极了安暇的小姑娘,眼里究竟有多么容不下沙子。

如果说之前的钟遇雪是把一身刺暴露无遗,那么现在的钟遇雪就是面不改色地把一身刺藏了起来而已。

别人都以为她改好了、懂事了、或者深觉自己曾经听信流言对她误解了。

只有邹炳年在真正开始欣赏她后,越来越心痛了。

刺藏起来,它还是刺。

邹炳年曾经也以为,他很了解安暇、这个被他当做亲孙女一样疼惜的孩子。

他以为再多的刺,也总有软下来的那一天。

他以为再无所顾忌的人,也总能有学着爱惜自己的那一天。

然而直到安暇的死讯传来,邹炳年站在阳台上抽了整整一夜的烟,看着满地的烟头和淡红色的破晓,他才恍然醒来,原来他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真正走进过她的世界中去。

……

时间似乎走了冗长的一段,实则却只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邹导最终默许了,却也告诉钟遇雪,曾颖明天就到,要她该说的自己去跟曾颖交代。

钟遇雪轻轻吸了口气,双手冰凉的手指扣在一起,靠近嘴边呼了口热气。

陈淼听说不能收工,又要继续拍戏,立刻怒吼表示不同意。

场务看了她一眼,说:“导演交代,陈小姐如果继续不配合剧组进度,现在就可以回了。”

陈淼恼火,正要叫嚣撤掉投资,场务却又说:“环球常总也给副导演推荐了一位新人,试镜后副导觉得不错,您如果不满意,换人也没问题。”

刷的一下,陈淼倒退了几步,脸色惨白。

虽然她不明白常舟为什么能说弃就弃了自己,但她知道,她算是完了。

她咬牙看着场务走了,身旁的助理小心翼翼递上蜂蜜水:“您……”

“快,”陈淼一把抓住助理的手腕,目光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给赵小姐打电话,告诉她,今晚老地方!”

助理连连点头说好,陈淼这才松开手,瘫坐在折叠椅上。

直到被助理扶着去了场地,她才捡回了些许理智。

看钟遇雪的眼神,越发带着恨意。

钟遇雪早已经屏蔽了她的一切动作表情,只专注地跟陈侗又对了一遍台词。

这场戏是接着上一场戏进行的,卢雪玉拿剑逼问嫡母,下人们慌忙去请国公爷,卢俦又惊又怒的赶来,正瞧见了卢雪玉大喊大叫着提剑要砍谢含嬿的一幕。

“孽障!”卢俦大步踏进正堂,目眦欲裂,“还不给我跪下!”

陈淼心神不宁,混乱中压根没听见陈侗的台词说了什么,只下意识被吼得一哆嗦,手中的剑拿不稳,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立刻有侍卫冲上前去,把卢雪玉按跪在地上。

这时候原本应该是陈淼的台词,可是她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只能哆嗦着死死咬牙。

孟津刚要喊停,却又被邹炳年挡了回去。

钟遇雪轻轻颔首,陈侗会意,立刻跳过了卢雪玉的台词,疾步冲到面色苍白的谢含嬿身侧,焦急道:“夫人可有受伤?”

谢含嬿平息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避开了卢俦伸来的手。

卢俦面色一僵,但还是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不必了。”

谢含嬿冷声打断,两人间的空气顿时僵住了。

她却似乎全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寻了张圈椅坐下,倒上一盏茶,抿了一口,竟把卢俦晾在了堂中。

卢俦面色黑沉,强压怒意大步上前:“夫人这是何意?”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了光,谢含嬿轻轻拧眉,起身另换了张椅子坐下,丝毫不去看卢俦僵硬地脸色,只淡然道:“国公爷请回吧,朝中诸事繁忙,后宅之事,妾身万万不敢劳您忧心。”

卢俦见她这般,知道来硬的不行,便又放软了口气温声道,“夫人何出此言?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见外至此!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是,夫人……不必动怒。”

卢雪玉年过十五,连刀砍嫡母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懂?

到了卢俦口中,却成了需要慢慢教的孩子。

谢含嬿不言语,嘴角却慢慢勾起弧度得宜的一抹笑意。

卢俦知道自己这位续弦夫人的漂亮,尤其她轻轻抿唇笑起来时,明妍如牡丹初开,艳冠京华。

然而此时这样的笑,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莫名讽刺。

谢含嬿望着他,微笑凝定不改:“老爷,您若十年前同妾身说这番话,我大概……”她微微一挑眉,轻声喃道,“是会信的。”

声音很小,卢俦却字字听得清晰。

在外说一不二的赵国公,攥紧了拳,手臂上青筋凸起,拼命压着怒气。

孟津呆滞地看着剧本,张大了嘴。

“这……”

这俩人直接改剧本啊?!

这时候不应该是……是卢俦叫人把二小姐拖下去才对吗?

他傻了眼地去看邹炳年,邹炳年却老神在在的盯着监视器,完全没有开口阻止的意思。

……行吧。

孟津泄气坐下,屁股还没碰到凳子,就听见身后有人冷不丁的一声感叹:“啧啧,还是这样演效果好啊!看来也不全是个草包。”

孟津吓得瞬间窜了起来,看清来人又把自己摔回了凳子。

年轻姑娘非常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轻车熟路地拖了张椅子,坐在邹炳年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

“卢佳瑶!”

孟津气愤地往那姑娘面前一站,胖胖的身躯正好挡住了屏幕,“上次我告诉过你没有?进来吱一声,吱一声,别总像个鬼似的飘进来吓人!我说你……”

“吱。”

姑娘很敷衍地吱了一声,立刻伸手拨开他,“行了行了,让让啊,乖!”

孟津:“……?!”

邹炳年忽然问:“怎样?”

卢佳瑶说:“很好。”

监视器中的画面,已经完全脱离了既定的剧本。

这里原本应该是谢含嬿又一次冷眼离开,夫妻之间隔阂更深一重,而现在被两人改成了第一次正面冲突,细想之下,对于即将到来的高潮剧情,算是个恰到好处的铺垫。

“谢含嬿!”

卢俦低喝,森冷的目光中压着风暴。

一旁优雅矜重的女子却依旧从容,轻轻拨开了茶叶沫,吹散了漫开的热气。

红唇附白瓷,瞬间刺伤了卢俦的眼睛。

“谢、含、嬿!”

卢俦猛地上前一步,又唤了一次妻子的名字,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下人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屏息凝神,低头不敢言。

谢含嬿却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是冷漠地看着濒临暴怒的卢俦,像是在看街边撒泼的流氓闲汉。

这时两人已经完全入戏,满是寂静,剑拔弩张,卢佳瑶忍不住赞了声好。

男人最伤自尊的不是女人彪悍撒泼,而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妻子全然不在乎自己——不要宠爱不要倚仗,自然也不在乎自己的好恶喜怒。

尤其是封建社会中被男尊女卑思想长期浸淫的男人们,大都希望妻子就是菟丝花。

只能柔顺,只能依附,或者你甚至可以做河东狮、可以叫他传出个惧内的名声,但唯独不能让他觉得,他可有可无,你离了他照样能过得更好。

而这些,谢含嬿全中。

或许十年前的卢俦会得意她的听话懂事,可以顺从地让方氏的孩子养在生母身边;

五年前的卢俦会窃喜于她的贤惠大度,可以让他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抬进门,让侍妾们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

然而如今的卢俦却已经明白了——她哪里是贤惠大度、三从四德?她分明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甚至自己在她心中的身份,恐怕还不如那个一品诰命的头衔来的重要!

这些不仅让卢俦挫败,更让他屈辱和恐慌。

十数年积攒的怨气一朝爆发,卢俦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狠狠抓起谢含嬿的衣襟,挥手一巴掌打在了夫妻十余年的女人脸上。

“啪——”的一声,满府皆惊。

卢俦双眼发红,胸口剧烈起伏,像只暴躁的狮子。

陈侗那一巴掌收着力气,落在钟遇雪脸上其实很轻,但当他松手的时候,钟遇雪恰能借力摔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巴掌打翻在地一样。

钟遇雪落地时也用了个巧劲,侧身一撑,没摔得太重,给人的直观感觉却是摔倒后重重一颤。

监视器前的邹炳年和孟津对视了一眼,均有些惊奇。

镜头里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推一摔完成得极为漂亮。

陈侗镜头经验丰富,会些小技巧不奇怪,可钟遇雪一个新人,怎么能配合得这么顺畅?

金钗玉环散落满地,女子发髻散开,青丝凌乱,纤瘦的身子撞在硬冷的地面上,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撑起身子来。

卢俦似是陡然惊醒,不可置信看着到底的妻子,又颤颤地转向自己的双手。

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想要将倒地的女人扶起来。

然而谢含嬿却先他一步撑起了身子,水葱般的手指撩开额前的头发,望着他,极冷淡而隐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