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夫人口中残忍道出的凉薄之言,已经成了她一生的噩梦。“你肚子里的货和那小丫头,选一个吧。”
孤弱无依、仓皇无助、四面楚歌。
彼时情境之下,这就是谢含嬿最真实的写照。
正妻算什么?
老夫人在国公府,就是巍峨高山的阴影、森寒如铁的规矩。
哪怕她拼上一条命、哪怕她抛家不顾,到头来也只能是拼个蜉蝣撼树,身败名裂。
至于枕边人——那更不必指望,卢俦冷情,纵然先夫人枉死,也能为了搭上谢家,便眼都不眨地立刻将她迎进门。这样的男人,对她这位摆设一样的新夫人,又岂会为了她腹中不知男女的孩子,去同老夫人闹僵,影响官声清誉?
谢含嬿已是被唤作母亲三年的人,也是即将亲自为人母的人。
到头来,却连两个无罪无辜的孩子都保不住。
可她是谢家女、是国公夫人啊!
她出身于望族,哪怕并不是人丁最兴旺的大房,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千金贵女;
她自小所学,德容言功,皆是女子当饮泉清节、端方贤淑。
她可以对上孝敬公婆,对下友爱手足;
她有做正妻的胸襟气度,可以恪守着女子行事方圆准则,一生不行差踏错分毫。
可是后来才发现,世事却大都没这么多道理可讲。
赵国公府不是陈郡谢氏,这是富贵之地,却也是藏污纳垢的泥潭。
原来帝京的每一座煊赫府邸背处,都有一个明里繁花锦簇、实则污水横流的后宅。
无论高低贵贱,那些最风光的女人们,无一不是在这泥潭中,且歌且哭都成了唇边三分薄笑,人前笑生双靥,人后冷暖自知。
她最终选了自己的孩子。
走出正堂,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
她不敢再见养女,日日焦灼,夜夜惊醒,却总仍心存侥幸,以为卢解忧不过稍稍受些委屈,但只要有她在旁照拂,想必也没人敢做得太出格。
然而她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一点点的委屈,竟是直接毁了一个才将将六岁的孩子!
眨眼之间,卢解忧被人陷害,身陷囹圄——
赵国公平妻方氏再度有孕,却被三小姐怀恨在心,蓄意推入湖水,险些酿成一尸两命。
消息传开,帝京震惊。
卢解忧的原本该尊贵和美的一生就此倾覆,开祠堂除名族谱,被逐出国公府。
从此身败名裂,母族蒙羞,万夫所指如洪水淹城。
那一年,她六岁。
人生未及芳春烂漫,便已成萧索寒冬。
……
最尊贵的姓氏,最清贵的姑娘,终于也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帝京高门中苦苦挣扎,宛如溺水之人,在泥泞中越陷越深。
或许有人终将习惯了泥泞,在其中照样可以假作一身尊荣,安然老去。
可谢含嬿不会。
她至死、都学不会。
自十五岁嫁入这座朱门高邸、给年长自己一旬的赵国公做了续弦夫人,她这一生,便已注定囚禁其中。
耗尽了青春年岁,磨光了心有所慕,虽仍旧年轻,却已早早露出疲态。
她可以在高门贵妇中长袖善舞;
可以将偌大的国公府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以跟在夫君身边做一个足够彰显尊荣的美丽花瓶。
但她早已是个木偶人。
做了这一场泼天富贵的牺牲品。
于是她用了十年时间,苦苦挣扎,无声忏悔。
她活成了端庄美丽的玉雕,亲生女儿之外,旁人皆是过眼云烟。
十年后再相见,她对卢解忧的感情比任何人都复杂。
复杂到不敢说、不敢提,想来瞧她一眼,都只能趁着深更半夜,还生怕她中途惊醒。
她知道卢解忧恨她,而自己也再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疼爱。
两人之间的沟鸿,十年过去,早已断成了天堑。
从十年前卢解忧蒙冤被逐出府,抱着她的腿哭哑了嗓子,却还是被她硬着心肠推开的时候,养育之恩,母女之情,便被斩断得一干二净。
从此往后她们便成了仇人。
对,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