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北依旧是原样,城门之上依旧是“沅北城”三个大字,城楼之上依旧是插着一面旗,旗上写着一个清晰的大字——洛。
花桥街依旧是热闹喧哗,街角断桥旁仍是那个小面摊,小面摊卖面的老者每逢庙会或是佳节,总会推着简易小车,小车体内安上两个炉子,便在那断桥旁卖起小面。
而在城外多了一座坟墓,上写着“刀绝赫连绝之墓”。
赫连绝死在沅北,也埋在了沅北,
沅北城外多了一片墓地,那年千龙帮之乱死了不少人,他们住在沅北,死在沅北,自然埋在了沅北。
尹安作为沅北新任城守,便依洛烛伊的想法在城外建了一片墓地。
洛烛伊站在这墓地前,这里面躺着的某些人他或许认识,或许见过一面,或许又在同一张赌桌上耍过钱,或许在一个酒馆喝过酒,总之一切如烟,死者已在此躺了快三年了。
墓地旁住着一个守墓人,一间木制的简陋小屋,冬不避寒,夏难遮雨,唯有春秋之际,可观叶渐茂盛、叶渐凋零。
洛烛伊推开屋门,屋内十分昏暗,大概是因为闭了窗,狭窄的空间内摆了一张床,扫地的扫帚,墙上挂着一把刀,刀身之上刻着一个“洛”字,擦的透亮,洛烛伊伸手摸了摸那柄刀,守墓老者巡视回来,恰巧撞见洛烛伊想要动那柄刀,便喝止住。
“小子,别动那柄刀,小心军爷我取你性命。”
洛烛伊这才作罢,便露了一个笑脸,忙将老者迎进来。
“不知军爷是哪路军?戴的是什么头?小子多有冒犯了!”
“平北军刀兵营,戴的‘伍’字头,长柄刀队小队长常凡就是军爷我了。小娃娃,当年军爷我战场上挥刀砍下敌人脑壳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吧!如今你这小娃娃竟然打我军刀的主意,军爷我当你是个小娃娃,我就不计较了。”那老者将手中扫帚靠着木墙放下,取一块干净的布擦拭长刀,说道。
“原来是我沅北的英雄,既然军爷你是个英雄,却又怎么会被安排到这墓地中,守着这一片墓地呢?”洛烛伊问道。
老者常凡见洛烛伊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看他清秀的面容,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大概是个文弱书生,老者将桌上残留的酒菜收拾一番,抬头望着这一片墓地。
“哈哈哈,英雄!我眼前躺着的这上千人,哪一个是临阵退缩的懦夫?……终有一日我也将葬在这里,我还没死去,只能守着在坐的各位英雄。”
眼前这片坟地所埋的,哪一个不是英雄?洛烛伊哑然失笑,西北一片凄凉地,眼底尽是英雄冢,洛烛伊道不尽的伤怀。
宽敞大道之上,渐渐出现一身躯佝偻的白发老头,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应该是二两酱牛肉,来者正是沅北城主洛秋寒,他脚步缓慢,直向这木屋而来。洛烛伊尚未吭声,守墓老者常凡便欣喜若狂,夺门而出。
“老罗,我们二人都是平北军沙场之上杀过敌的人,踏平夜来有老子的脚印,也有你的脚印,我们都是城主的好士兵,难得兄弟你又来看我了,到让我不至于那么寂寞。”
“常大队长,我又给你带了‘梅间雪’和酱牛肉,这次我可不和你分而食之,这次都是老哥你的。”
“那哪成,要是我一个人便喝了这美酒,吃了这香肉,准叫我毒的个五脏六腑全烂,我可不敢吃独(毒)食。”
“那你就先候着吧,我领这小娃娃去墓地之内转一转。”
沅北一片墓地,覆盖了一座小山丘,洛烛伊跟随洛秋寒逛着,一声不吭,墓前树一石碑,有的碑上刻有名字,刻有名字的石碑后,埋的是能被人认出的人,他们或是有家人将他们从一堆尸体中辨认出来,或是有朋友识得他们的容貌,便报上去得以在墓碑之上刻上姓名,而那些无名石碑之后埋葬的,或是面目全非,或是无亲无故。
这片墓地里埋葬的,哪一个不是英雄?
“小子,你志在何处,是江山还是江湖?无论江山还是江湖,我都希望你记住,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就是人,没有高低之分,命就是命,没有贵贱之分,任你权倾天下或是孑然一身,要死也不过是一剑而已,我只希望你,身后不要有千百柄剑。”
“你是城主,我身后便免不了有千百柄剑。”
“所以我希望你不做城主,沅北终究是一座城,这个乱世,一座城总有被攻破的时候,我守这座城,是因为我与杨家家主之情谊,而你与杨家无缘无故……”
“洛秋寒,你是想劝我别执迷不悟吗?可你深知我,我洛烛伊出了名的倔,我一定会从你手里完整的接过沅北城,天下千百城,我只守沅北城。”
“你若胸有大志,必定会有很多人因你大志而死,你若胸无大志,必定会有更多人因你胸无大志而死,你生于此,注定是逃不开的命运,小子,我知道你心中那份执着,而执着与固执却是两回事,眼前这些人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死而无憾,他们不需要你因他们之死而愧疚。”洛秋寒说道。
由出生到现在,洛秋寒从未如此凶的对洛烛伊说过话,洛烛伊仍是个少年,而洛秋寒在少年时仍是逍遥自在,落个清闲,他始终不希望洛烛伊肩上扛如此重担。
“世人皆有所爱,世人皆有信仰,为所爱与所信而死,虽百死亦莫辞,洛烛伊,你当真以为这墓地里埋的沅北男儿死的憋屈吗?你也太小瞧沅北的汉子了,他们有所爱,也有所信,为爱和信仰所战,这是他们的选择。”
江山还是江湖,这是一个问题,洛烛伊既然是洛秋寒的儿子,就要面对这个问题,沅北早已不是长安之地,寒蒙终有一天会踏破这里,或者长楚王朝终有一天会亲手毁掉这里。
“江山?还是江湖?洛秋寒,我想要江山你便能给我一片江山吗?我想要江湖你便能让我叱咤江湖吗?”
“我既无江山,也不在江湖,我是希望你有个选择。”
“我选沅北,我娘埋在沅北沉鱼湖畔,小瑜只适应这一座城池,我只对沅北梅间雪无法自拔……凡此种种,我选沅北。”
洛秋寒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洛烛伊之固执,超出了他的想象,将所有视若珍宝的东西看的太重了,百死莫辞,是好是坏,洛秋寒不知道,不过他想起自己曾在玉珏山下垂钓三年,在洛烛伊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洛秋寒开始往回走。
“小瑜独自在沅北,她十分挂念你。”洛秋寒说道。
“我知道她挂念我。”
“那你什么时候把她迎娶过门,让我抱孙子啊,人老了,越发的喜欢小孩子,膝前没一个小孩子,难免有些寂寞。”
洛烛伊紧紧跟在洛秋寒身后,他看着洛秋寒步履蹒跚,仿佛再迈一步便会摔倒一般,忙急速追上,走到洛秋寒的旁边。
“说娶就娶的吗?钟三叔还在石关城,何况小瑜……”
“小瑜自然是十分乐意,至于石关那个糟老头子,我儿子要娶他女儿,他敢不同意吗?不同意我就揍他一顿。”
斜阳依旧倚山而垂,沅北一片墓地萧索,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墓地之间缓缓行走着,偶尔伸手触碰一下坟前的石碑,洛烛伊隐隐伤神之后,便觉得欣慰,豁然开朗,这片土地里躺的都是英雄,哪一个轮得到自己来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