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十分平静,恬静的生活一如既往,小道士们依旧是挑水种菜,俨然一副平凡小村落的样子。
除了换了一个掌门,其余的仿佛一点都没变,每当朝阳或是日暮时分,文英殿殿门便会开启,这是尺道人的习惯,虽然早已换了掌门,可这些终究没有变。
纵使历史前行,尘埃飞扬,纵使岁月里流光闪烁,风霜过后,终会归于平静,千百年来,武当山始终未改旧面。
山脚林木泛黄,枝桠纵横交错,横竖延伸着,枯藤绕着粗枝攀缘而上,一片山林,像铺在武当山脚的一张网,一张生机勃勃的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当山天柱峰南面,这一面光秃秃的,常言道:身在山中,不识山面。站在这里却能将整个武当山尽收眼底。
文英殿殿门轻启,一眼便看见日出的模样,朝气蓬勃一如既往。
景知遥走出大殿,望着初升的太阳,心似有无限感慨,而面色依旧,毫无痕迹。
武当山那座孤峰之上,尺道人静坐摇椅之上,他依旧喜欢每天的朝阳,只是今日的朝阳,仿佛比往日艳了不少,他道:“日出了,一切该换新了,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也该有番新的模样。”
景知遥召武当四子——行一善、萧海碧、修浅珩、凌昭。文英殿内却只到了除凌昭以外的三人,凌昭早已下山去了,他终究是半个江湖人。
凌昭走了,武当山闲散小道士黄小肉却到了。
山上几十年,行一善等三人却几乎没有见过景知遥几面,众人知景知遥孤僻,以往自然也不去打扰,而现在眼前站着这个武当山神秘的掌门,突然召见三人,应该是有事情要交代,此时三人也都是面露疑惑。
景知遥道:“武当山传承数百年,世人都以为武当山应该是世外仙境,而我武当山只算得上避世桃源罢了,可武当山终究是这世间一座山,武当山众人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殿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这个久居孤峰的武当掌门,今日竟说了这么多话。
他接着道:
“孤峰之上看日出与斜阳,我这一生,太过于平静了,今日,我要下山了!”
“师叔,武当山虽然平时也无事,也需要您时时主事,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退上孤峰,清闲去了。师叔若要云游,武当山没了掌门……”行一善说道。
“武当山无需一个掌门,谁都是掌门,天下千百山,却唯有一座武当山……”景知遥说道。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也不让人讶异,只是他面色凝重,仿佛心中压了千斤重担,坚定的语气也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要下山,武当山孤峰之上住了一生的景知遥要下山,武当孤僻寡语的新掌门要下山了。
他对行一善等人道:“武当山暂且交给你们打理了,我若不回来了,一善,你便是武当新掌门。”
转而对黄小肉道:“文英殿三清像要用浮尘扫,不可用寻常扫帚,师兄以往都是这样做的;窗台之上的植株每日浇两次水,早晚各一次;老宅周围的栅栏早已旧的轻轻一碰便会折断,是时候翻新了;还有冬日一到,园内桃树要剪去繁枝,夏日记得除草……”
“倘若有一日,洞庭的云先生再来访我,柜中有好茶,替我好好招待……”
他顿了顿,望着黄小肉,这个陪了他十来年的孩子,满眼慈爱,像一个父亲望着孩子一般,他道:“孩子,你待世间如流水,温柔细腻,你命里有些事,我愿你也温柔对待……”
这真的是往日那个言语极少的武当掌门景知遥吗?谁都觉得讶异,武当三子尚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呆站在原地,他们突然发现,这个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师叔,并不是出离凡尘的冷峻仙人,更像极市井小百姓,他比世间所有平凡人更像一个平凡人。
景知遥转身便出门去,他的背影,逆着朝阳的光,仿佛更加高大,阳光透过他飞扬的白发,照入文英殿内,那里,有一个修长的影子。
武当三子看着景知遥的背影,深知武当山又有一个掌门出游,和以往所有武当的掌门一样,不是静候“飞升”,便是云游而后不知所踪,只是纵观百年来,好像没有选择云游的武当掌门。
黄小肉始终不是行一善那样的老道士,他满眼不舍,眼前这个修长影子的主人,正是养他十余年的师父,在他心里,早当这人是他父亲。
黄小肉心里道不出的恐慌,他觉得师父走了,他再无依靠,以后他替谁挑水?替谁洗衣?替谁种菜?……武当山那座孤峰之上虽不寂寞,可终究是少了一个景知遥。
黄小肉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师父,你要去哪?我到哪里去找你?”
景知遥道:“武当山待腻了,再不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岂不白活了一生,你也不必找我,从今而后,我只希望你一切顺心……”
景知遥离了文英殿,再未回头。
武当山所有人看着他沿着石阶一阶一阶走下去,从文英殿向下,是武当山道士修剑道的地方——一处大广场。广场之上立着八棵巨大的白玉石柱,石柱之白,胜过冬日雪。
武当山一众道士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的掌门,这个只做了武当山一月左右的掌门,尺道人将掌门之位交给他,武当山众道士清心寡欲,没有不服,只有疑惑,可今日武当山的新掌门,从文英殿走下来仿佛走了很久,所有人都不禁投之以敬仰的目光,他,终究是掌门。
景知遥走到白玉石柱旁,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白玉石柱,他吹了个口哨,所有人屏息以待。
长空之上,一声鹤唳响彻云霄,迎着朝阳,一只白鹤落在广场之上,景知遥再无话说,他骑上白鹤,轻拍白鹤修长的颈,白鹤便展翅而飞,他回首望一眼武当山,几十年光景,并非一朝一夕,别离时自当回首相望,以作告别。
这座山,便是他的一生。
往日很长,景知遥仔细回顾;来日方长,再无一座孤山一个神秘道士。
他是个凡人,只愿做凡人的事情,他满腹离愁,武当之外,都是他乡。
武当山新掌门骑鹤而走,剩下一座尘世间的武当山,一座常年人烟罕至的孤峰,还有孤峰之上一座小庐。
广场之上众道士面面相觑,修道只为飞升,传闻中多少人骑鹤飞升,而今日亲眼见到有人骑鹤而走,是飞升为仙了吗?可为何不是直上云霄,而是向南而去?
凝望着远去的白鹤,众道士放下手中剑,心有所念,今日终于见道有人乘鹤而去,信仰便更加坚定,所有人都想着,将来骑鹤游四方有有何不可?
文英殿之内,武当三子和黄小肉凝望着远去的白鹤,黄小肉问道:“师父他去哪里了?他还会回来吗?”
行一善见他眼有泪光,便道:“师叔云游去了,你见天上的云了吗,只有行遍天下,才能得证大道,我们修道之人穷尽一生,只为道。”
黄小肉道:“他会回来吗?”
萧海碧道:“当某天,有一朵云能在我武当山常驻之时,师叔才会回来。”
黄小肉心至纯,可他不是傻子,世间万物,谁能留住一片云,他没说话,便走出了文英殿,浇水和修缮栅栏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他要去做,按师父的吩咐去做。
武当山直至南海,一只白鹤划破长空,一声声鹤唳,引的无数人抬头仰望。仔细看的人发现白鹤身上有一个人影。
“仙人,是仙人……”
“是仙人,骑鹤的仙人!”
官道之上有人大声喊着,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一个仙人骑鹤而过。
赶路的人早已忘记前路遥遥,只是膜拜这骑鹤的仙人。
仙人,景知遥自认为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凡人,就像东海李青莲说自己是一个凡人一样,景知遥也一样,摔倒了会疼,饿了会难受,看到满园的桃子会想吃……
还有,离开了会不舍,这不是凡人又是什么?
武当山的一个老道士,久居武当山孤峰之上,谁听过他的名字?世人只说他这一生,便只有这座武当山,他从未下过山。
不,世人不知道,其实他去过南海,十多年前去过一次,而如今,他再次去南海。
这一次,景知遥骑鹤下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