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时,紧盯着我的老大爷突然感叹道“我已经五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讲究的一双手了。当年我师父,也是同你一样,时时刻刻都戴着一双白布手套,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才摘下来。师父他说做我们这一行,一定要有一双干净、灵活的手而我,愧对祖师爷啊”一边说,老大爷低头看向他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显得十分落寞。
片刻后,他又道“开瓷会举办了六届,我就在这儿守了六届,现在,总算守来了你这么一个讲究人。你摘了手套,让我看一看,只要你的手合格了,我就将这件宝器,送给你。”
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二话不说,立刻摘了手套,『露』出一双手。
我们这一行,分官匠和民匠。民匠就是为老百姓服务,补锅补碗的,要求不高,但对于代代相传的官匠,讲究却极多。
你比方说手,单是对手的标准,就有薄皮、瘦骨、盘龙三项。
薄皮,说的是手上的肉不能太糙,否则手的感觉就会变得迟钝。
瘦骨,就是说手不能太肥厚,以修长、骨节分明为佳,方便应对各种精细物件。
盘龙,指的是手的灵活度,一个合格的官匠,一双手能跟龙蛇一样,盘出各种刁钻的形状。
我爷爷打小对我就很严格,指望着我能继承太爷爷衣钵,将家族事业发扬光大,从我会拿筷子开始,就让我练手活儿。
别的不敢吹,但我这双手,不论是外形还是技法,绝对不落后于当世的同行。
果然,老头儿一看,目光便一亮,仔仔细细的看了片刻,紧接着二话不说,转身将那宝器,用布小心翼翼包好了递给我。
“你就将它请回去吧。如今这个时代啊,好好时代好的已经不需要我们这些老旧的手艺了。我以为,它要在我手里退休我甚至想过,与其在我死后,它被人扒下来,做成什么钻石戒指,钻石项链之类的,还不如在我死前,把它找个地儿埋了我守在这儿,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能遇上你小伙子,好好善待它。”
我郑重的接过,心里激动的跟中彩票似的。
这一趟不管找不找得到修复金丝铁线的资料,都没白来
太爷爷在王府当差时,找了大半辈子都没找到的宝器,现在竟然到我手里了
不对
这老大爷又是怎么得到这宝器的莫非他师承皇家工匠若是如此,这老大爷的技法,肯定更胜于我,甚至更胜我太爷爷,没准儿他会知道修复金丝铁线的方法
我立刻将心思从得到宝器的喜悦中抽离出来,抬头正要请教,却发现面前只剩下一张空木桌,而那老大爷,却已经消失了个没影儿。
“人呢”我忍不住惊呼,连忙在人群中寻找高人的身影。
“你刚才看着东西傻笑的时候,人家早走啦”之前和老大爷作对的中年男人提醒了我一句,紧接着又道“钻石,而且是蓝『色』的钻石,有价无市,谁会白白送给你。这肯定是假的,你还当真,傻乐啥呀”
我没理会中年人。
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没有想要坚守的东西,那么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轻易的因为金钱或者利益而动摇。
他不能理解老大爷将一颗蓝钻拱手送人的心理,但我理解因为我自己就正在经历着,一个匠人,眼睁睁看着行业没落,而无能为力,无法挽留的伤感与沉痛。
我在人群中试图寻找到那位老大爷的踪迹,但这老街道本就狭窄,再加上摊位林立,参会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哪里还能看到他的身影。
窜了一圈,人没找着,到是在烈日下,冒了一身的汗。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砰砰砰的电子音,我侧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形干瘦,黑皮肤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手机在玩游戏,声音开的很大、
他摊位上撑了把大遮阳伞,我凑过去乘凉,顺势看了下他的手机屏幕,是枪战游戏,于是我道“这是cs”
他眼皮一抬,瞟了我一眼,说“c什么s呀,早就过时了,这是当下最火的吃鸡游戏,兄弟你没玩过啊”
我道“没玩过。”
他一边专心盯着手机,迅猛『操』作,一边道“那你可太落伍了。”
我道“主要是,我没时间玩,玩游戏太耽误功夫了。”
“没时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笑道“你是马云还是比尔盖茨啊马云还得抽时间斗地主呢说没时间玩游戏的,都是假话。”
我一呛,道“我是手艺人,平时除了练手、练活儿,还得埋头做研究,时间确实不多。”
他一愣,问我“你做什么的”
我道“锔匠。”
他『露』出震惊的模样“锔匠那不就是补锅补碗的吗这还得埋头做研究研究什么呀研究那锅碗是公是母”
我道“研究历史资料、工艺和文化,这样,才能在锔修的时候,对器物,进行最大程度的修复和还原。”
他一脸懵的看着我,片刻后眨了眨眼,道“所以呢你现在蹲在我摊位上是想干嘛买东西”说话间,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身前的摊位。
刚才光顾着乘凉和看他打游戏了,一时还真没留意他在卖什么,此刻顺着一瞧,发现他的摊位上,摆的是大大小小的散土和泥砖。
哟,这是卖原材料的。
我一眼看去,发现他摊位上的货还挺有特『色』的,除了甲泥、白泥、嫩泥外,还有一些我都辨别不出来的泥。
其中有一块藏青『色』的湿泥,土质极为细腻,但阳光下,泥中又透着点点荧光,像紫砂的光泽感,颜『色』却又和紫砂大不一样。
我有些诧异,问他这些泥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专心玩游戏,一边道“就是陶泥呗,还有一些,是我老娘自己试出来的,说是根据什么古代配方弄的。你手里的这一块,往里面添加了大量云母粉和少量石英。”
我道“这样不是会降低土的粘『性』吗”
他有些不耐烦了“为了不降低它的粘『性』,我们肯定还得做其他处理,但这个配方比例,就得保密了。你要那么感兴趣,干脆拜我妈为师,这样,她有了关门弟子,就不会『逼』着我子承母业了。”这哥们儿估计是说到兴头上,当下也不玩游戏了,将手机一收,就开始冲我大倒苦水。
我一通听下来,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哥们儿叫李尧,母家是杭城本地做陶土原材料倒卖的,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养大。
母亲希望他子承母业,继续在这一行干下去,但卖土是个辛苦活。
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家大业大的厂商,就靠着自己个儿和村里头雇些散户做土,长年累月得在山里住着,夏热冬冷。
李尧不想吃这个苦头,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白领,朝九晚五,过上现代人的生活,而不是跟野人一样,在山里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今年才23岁,同龄的小白脸们,一个个倍儿精神,你再瞧瞧我”他指了指自己又干又瘦又黑的脸,说到激动处就差没流泪了“我天天的一身土,一身汗,晒的跟非洲人干似的,别说处对象了,我、我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因为她们一见了我就叫我叔叔”
我震惊道“你才23岁,我以为你至少30额,那个,倒腾原材料是辛苦了一些,那你跟你妈好好商量商量不就行了。”
李尧道“没戏,你别看我妈快五十岁了,人家精神着呢,天天戴着眼镜研究配方,一心扑在事业上。我算是看出来了,她是想当卖土界的居里夫人啊”
锔修,特别是古玩类的修复,本来就是一条需要自行『摸』索的道路,因此同行之间交流经验,互相拜访,在我们这一行,是很重要的课程。
我听李尧这么一说,便有心拜访他妈,上门请教。
我将这话一提,李尧二话不说,欢天喜地的收摊,道“太好了,咱们这就撤,这地儿太热了,哎,到家之后,你就说,是你自己求知心切,求我提前收摊的,明白不”
“”他到底是有多嫌弃自家的祖业啊
李尧麻溜的收摊,然后开着辆老旧的面包车,开始拉着我往杭城郊外而去。
出了城,汽车在国道山间七弯八拐,逐渐远离了人烟,最后,车子又下了国道,上了一条简陋的村路,一路直行,最后转了个弯,停在了一栋老式三层楼前。
“妈,我回来了,有客人来。”李尧扯着嗓子带我进去。
一进院子,就见里面摆满了各种土砖泥料,还有许多烧出来的瓶瓶罐罐,堆的跟个小山丘一样。
再往里走,房门大敞,里面同样堆满了各种原材料,还有一些锄头、凿子、箩筐一类的。
李尧道“院子、一楼、二楼,都是我们家的工作室,三楼才是住人的。你瞧瞧这『乱』的,我每天就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远离现代文明的曙光,如果不是还有手机陪着我,我都可以直接穿越回古代了。”
说话间,一个身形微胖,穿着水鞋,挽着袖口的『妇』人从楼上走下来。她步伐利索,一看就是个很有活力的人。
李尧冲『妇』人喊了句妈,然后将我拽上前,说明了我的来意。
她人到是很豪爽,听完我的来意,很是欣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这才是手艺人该有的样子,扎扎实实,本本分分,不像我们家这个没出息的,尽想些虚头巴脑的事。你放心,阿姨帮你这个忙,你把需要修复的古件儿带来,咱们取样分析一下,然后进我们家的泥山试土。”
得了她的承诺,我花了一天时间,回金陵取了那件儿金丝铁线,当晚就做了取样分析,得出了大致配方后,第二天向泥山进发,开始在里面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