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她在无边墨色的深渊里跌跌撞撞奔走了数日,触不到光,甚至触不到自己的躯体,耳畔只能听得见一线长鸣,刺耳的声响如针如箭一般钻进她的心里,纠缠不散的酸涩泛疼。
不知时隔多久,深渊里忽然起了风,杨不留终于不必再沮丧地原地打转,她在一团捉摸不清的墨色中逆风而行,风声愈疾,周身的疼痛难耐由微渐强,直至钝痛无法抵抗地压在她的身上。
杨不留挣扎着在逆风窒息之前幽然转醒。
黄昏溶溶软软。
杨不留没力气睁开眼睛,一点昏黄温暖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耳畔空茫的锐响总算消散,窗外窸窣浅淡,她紧闭着眸子挣扎了一下,手腕上被乎噶尔气急败坏划开的伤口处黏连滞涩的痛感沿着血脉缓慢地撞在她心口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
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即扑了过来,干燥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颊侧,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眼底浅淡的那抹青色,似在确认这人是当真醒了过来,还是一如前几日那般,昏迷之中疼痛得低声呓语。
杨不留还没适应破开黑暗的那一点暖黄,她眯着眼睛缓慢地眨巴了几下,先艰难地看清了诸允爅那双熬成兔子似的眸子,目光朦胧地掠过他脸上那一对儿显眼昭彰的黑眼圈儿,也不知是看他这副憔悴的模样觉得好笑,还是被他拇指上的薄茧摩挲得发痒,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奇怪的笑,直把数日来惊魂未定的肃王殿下惊得愣在当场。
杨不留只笑了一声就愁眉苦脸地拧起眉,嘴里又腥又苦,喉咙几天没沾过水,火辣辣疼得要命。诸允爅无措地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哼唧,直等瞧见她抿了下嘴唇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端了一碗水过来,汤匙底沾了一点儿,贴到她的唇上去。
“徽州郑家得知你命悬一线,特意折腾来他们家扛招牌的老郎中来给你治的伤瞧的病。”肃王殿下想来也是头一遭学着伺候人,生怕动作重了一点儿伤了她分寸,“那老郎中说了,身上的瘀伤未及脏腑,昏迷尽是因着失血过多伤及心脉,好在及时用了药,吊住你一条命……”诸允爅其实自己心知肚明,跟她念叨这些屁用不顶,纯粹是自己念叨给自己听着安心,“……醒了就好。”
杨不留病痛初醒,混沌的神思清明了些,缓慢地眨巴着眼睛,偏头躲开瓷勺,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惜连日昏迷不醒,喉咙还没缓和过来,嘴唇动了几下,嘶嘶啦啦地没发出声音来。
诸允爅又跟她絮叨了几句,“方彦君被阵前斩首,宪王这会儿被收押在孔安山寨的地牢里——不过宪王如何论罪京中尚无定夺,这几日付杭先回京中复命,估计秦守之那边有的查,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南境……时间充裕,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杨不留挪蹭着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牵着他的手腕,孰料稍稍一动便牵动了腕子上的伤,一瞬间疼得她头皮发麻。
杨不留拧眉阖了下眼皮,诸允爅见状赶忙搁下水碗,贴着她坐在床沿上,抬手握了她一下。杨不留紧闭着双眼缓了一会儿,到底是不依不饶地咬着牙根儿,反手扣在了诸允爅滚烫的脉门上。
肃王殿下亲率招安山匪血洗南境叛军一事杨不留已然从乎噶尔口中得知大半——诸允爅这么多年来披刃杀敌惩处敌患的能耐千锤百炼,行伍沙场纠葛善后,轮不到杨不留牵挂惦念。
但醒转不过片刻的功夫,杨不留却缓慢地察觉到,肃王殿下这满脸的云淡风轻之下,强压着数不清说不明的压抑和痛悼。
杨不留在被子里捂了数日的指尖仍旧泛着凉气,几点寒凉搭在诸允爅几乎喷涌的脉门上。
诸允爅不太想让这鬼门关阎罗殿走了一遭刚回来的姑娘刚睁开眼睛就替他操心,他本能地要躲,却又不敢擅自动作扯动她的伤处,只能僵硬地撅着胳膊,用力地压着唇角,随口胡扯作势要逃,“我去给你端药……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去找那小老头给你瞧瞧——”
杨不留没说话,她也说不出来甚么,只定定地看着诸允爅,切着脉象的指尖勾缠着握住了他的手,稍长的指甲在他的虎口处轻轻剐蹭了两下。
“——别招我,以身犯险这事儿我迟早跟你好好理一理。”诸允爅登时沉了一口气,磨着臼齿恨恨道,他难以抑制地顺势扣紧杨不留的手,几乎把指节嵌进她的骨骼里,“再有一次,你再被我逮住一次,我就……”
诸允爅哽住,眼眶红得快滴血,吞咽了几下才能哑着嗓子开口,低声狠道,“……我就率军屠了西域。”
杨不留苦笑出声,喉咙里腥苦发痒,轻轻咳了几嗓子。
这厢丁点儿的声响甫才落地,忽然听见窗棂外一声凄厉的哀嚎——杨不留怔了一瞬,掀起眼皮看向诸允爅,满脸费解生疑:这怎么大白天的还有狼叫?
“找到你的时候就是这狼崽子守在你跟前。”诸允爅轻轻翘起食指在杨不留手上点了两下,侧身挪到另一边,垂头问询,“它这叫起来就没完。能撑得住吗?我抱你去看一眼。”
杨不留怔愣地盯着那匹被困在铁笼里的幼狼,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模模糊糊地记起她失血过多,彻底坠入黑暗之前的事。
乎噶尔一行所剩无几的黑衣人拼死抵抗,在群狼撕咬的攻势之下,竭尽全力送乎噶尔往后山落荒奔逃,郎七不追穷寇,径直飞奔而来劈断绳索,不知道拿了什么药按在她腕子上止血,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杨不留没听几句就昏了过去,一句话都没记下。她只依稀记得墨色里那点儿绒绒软软的温暖……八成就是这狼崽子缩在她怀里撑着她。
诸允爅一行人何时赶到的破寨杨不留不得而知,不过依着诸允爅所言,他们大抵是没能见到郎七的身影。
杨不留撑着诸允爅的手臂,往前挪了半步,几乎贴在铁笼上。她稍稍抬起那只没被划伤的手,掌心搭在铁栅栏空隙的位置上——果不其然,那呜嗷奶叫的狼崽子耳朵一竖,一颠一晃地凑过来,爪子钩抓着铁栅栏,两腿立着,湿润的鼻尖儿在她掌心拱了两下,“呜嘤”的低低叫了一声,偏头便把头顶送了过去,在她手心里蹭了半晌方才落下。
被狼崽子突然叫唤的动静招惹过来的众人皆是一愣,齐整整地杵在山寨小院门口,一时不知是该惊讶这生人勿进的狼崽子竟然这么听话,还是该诧异昏迷数日的杨姑娘竟然苍白着脸色站在院子中央。
诸允爅半圈着杨不留借她使力,也好奇地抬手点了点狼崽的鼻子。
结果倒不意外,肃王殿下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动作惹得小狼崽一龇牙,一甩头,险些咬住他的手指啃着他。
“这小家伙儿都快成精了,把你救下山的时候它可没龇过牙,但是到了这儿就谁都碰不得——它脖子上系了一个小笺筒,谁碰咬谁。”诸允爅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响指示意正戳在门口愣神的周子城和林柯去把郑家那位忙着处置伤员救苦救难的老郎中请过来,抿着唇犹豫了一下,仍在自责道,“……我赶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如果不是有人先行一步救下你,还烧了狼烟火堆给我们报信——”
杨不留捏着他的胳膊又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吞了几个字,“……你……见到那人了?”
“没有。”诸允爅眉间蹙起,似是心有不甘,“我们找到那处废旧的山寨时,除了你和这个小家伙,已经被狼咬得没有活口了。乎噶尔走投无路,也摔死在了后山陡崖——”
“等等!”杨不留紧攒了点儿力气,截口打断他,“你确定……乎噶尔死了?星桥和孔先生确认过没有?”
诸允爅被她反问得愣在当场,他稍有迟疑地看向走过来的孔安,又瞥了眼他手里提溜着的那位意欲飞扑过来的小神婆,“……检查尸首的时候也没见有人皮面具甚么的,星桥姑娘害怕,大致看了一眼,孔先生还没来得及——难不成……”
杨不留没急着说话,浑然不觉地碰了碰又开始渗血的腕子,攒了口气轻声道,“尸体还在吗?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