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助威,一万二千明军展开进攻。
“六百步……五百五十步……五百步……”
噶尔迪深吸一口气。
“四百五十步!”
“杀!”相距三箭之地,噶尔迪纵声下令,两千骑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
驰进近一箭之地,战马达最佳状态,骑兵足踏镫、腿夹马、腚离鞍,膝、胯、腰顺马而动,化去颠簸,上半身纹丝不动,双手张弓搭箭,铮铮声中千箭齐发。由于阳光刺眼,准心有失。
叮叮声中步兵用盾牌挡住了大部分箭矢,唰唰声中步兵透出盾牌缝隙还以箭雨。
三轮射罢,两军相触在即,前半部骑兵迅猛中分散开。五十匹蒙眼战马均分成五组,每组合挑一根抱粗、三余丈长的万斤巨木,不顾一切撞向步兵。巨响声和惨叫声伴着血肉横飞,步兵阵被撞出一个大豁口。后半部骑兵纵马从豁口冲入,与步兵绞杀一处。中分的前半部骑兵绕到步兵阵两翼,与拱卫的明军骑兵展开缠斗。
“杀!”噶尔迪再次下令,三支千人骑队呼啸出动,分别冲向中部和两翼战场。
张达四平八稳、气定神闲,指挥队伍与敌纠缠。
“周”字大旗下有一位年近古稀风采不再的老将军,正是宣府镇总兵周尚文,佝偻着背脊无精打采、老态龙钟地歪坐在马背上,看起来随时都有坠马之虞。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会怀疑,这样一位老人家,还能领兵作战么?
嘚嘚嘚……
突兀、劲急的马蹄声,从明军西阵的南边响起。
一人一骑迳直朝“周”字大旗冲来,快如闪电。
明军将士反应不及和轻视单骑兼有,尚未开弓,来骑便已冲入军阵,尚未举刀,身上某致命处便传来凉意。
马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人有与众不同的长相,手中一杆长戈,好似阎王索命符,砍瓜切菜般割出一条血路,大有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气派。这般骇人战力的悍将可不多见,正是鞑靼“五大战将”中的那钦。
周尚文依旧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全然不知危险逼近。
夕阳西下。
距离只两丈。
豆眼一睃,手臂一紧,长戈无情扫出。目睹者无不心悬嗓眼,来得及阻挡的都已经倒下了,来不及阻挡的只能干瞪眼。
铛!
刺人耳膜。
余音袅袅。
荡人心魄。
斜里窜出一支长矛,挡住了长戈。
使矛者二十多岁年纪,一身总旗装扮,却有大将之威,粗犷而干练。
本就细小的黄豆眼缩了缩,更小了;瞠了瞠,依然细小。
一缩一瞠间,充分展现出了那钦此刻急剧的情绪变化。
他不仅认得此人,还很熟悉。
……
马芳,宣化边境农户出身,十岁那年不堪继母虐待,只身逃离家乡。好巧不巧途中遭遇鞑靼土默特部南下劫掠的骑兵,被掳去为奴,替阿勒坦养马。一待就是十年,期间习得一身高超武艺,交到了几个好朋友,大他五岁的那钦便是其中之一,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无意中救了打猎遭遇狼群险些丧命的阿勒坦。功高莫过救主,一下成了红人,加上智勇双全,深得阿勒坦器重。
但他并不快乐,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汉人,一直心系大明。而阿勒坦胸怀大志,觊觎汉土之心路人皆知,为其效命等同卖国。马芳虽识字有限,没读过多少书,但大是大非上半点不含糊。内心饱受两年煎熬,终于让他等到了逃离的机会。
临近大同镇,正为入关发愁之际,遇到了外出巡哨的明军斥候,被误认为鞑靼探子。马芳百口莫辩,又不能干站着任人打杀,跨马持矛,以一敌十,游刃有余。
明军巡哨队伍中有一花甲老将,见来人年纪轻轻勇武惊人,稳占上风而无狠心,处处手下留情,便开口叫停。
一番交谈,马芳如实交代了来历,得知花甲老将竟是名扬鞑靼的大同总兵周尚文。
有惊无险投入周尚文麾下,戎马倥偬,五年时光转瞬即逝。期间,马芳凭借自身骁勇多谋,屡建新功。按照常理,所立战功累迁五品武官绰绰有余,不过由于他有一段土默特部生活十年的经历,上峰对他的提拔多有顾虑,至今也才是个正七品的总旗。
……
乍逢故人,那钦难免心绪起伏,随即快速平复,惜字如金的他投去邀战的眼神。
马芳胸怀激荡,不待他请示,周尚文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精神了,主动开口道:“马芳听令!”
“在!”龙吟虎啸。
“本总兵命你斩此贼将!”老态尽扫,中气十足。
“领命!”响遏行云。
“驾!”二人同时拨转马头,风驰电掣,龙腾虎跃,并进向外,另辟战场。
余晖下,两骑并辔,天大地大,无一旁骛。
……
北方冰雪不易化,即便是大晴天,往往是刚有了松动的迹象,太阳落山了,气温下降了,水又变成了冰。尤其是难见光照之地,顽固的冰雪会结上超过一整个冬季,期间几乎不会有任何的松动,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方才消融。
纵观古史,经常会有这样一种情况,时人总是喜欢将自然界的反常变化同时下正在上演的大事件结合起来,当成是上苍的某种预示。
日上三竿,冬风如春。
最是不美化雪时。
有雨天的湿浊,却无烟雨之意境;有雪天的滑澾,却无皑雪之美感;有晴天的明媚,却无霁晴之爽利。
奢华如皇家西苑亦是不能例外。
成块成块的残雪不时自屋顶墙头滑落,砰砰作响,冰花四溅;成片成片的雪水汇流成线编织成帘挂遍殿宇楼阁,滴滴答答,无休无止。
艳阳不再艳,波光惹心烦。
早在旭日初升时分,朱厚熜便登上湖中龙舟修炼,谓之“吸日之精华,水领五行而辅之”。奈何心有羁绊,徒坐多时,始终不得静心,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含怒斜睨。
黄锦当即会意,连忙吩咐左右。
龙舟靠岸,早有一帮宫人快速且细致地铺设了一条华贵洁净的地毯,直通岸上软轿。
好巧不巧,正当朱厚熜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冷不防身旁大树上掉落了一大坨雪块,径直砸向他的头顶。
黄锦离得最近,又最眼疾手快,挥动手中拂尘,将整坨雪块稳稳兜住,连一粒冰渣都未沾到朱厚熜身上。
所有宫人、护卫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人人色变,倒吸凉气,惊恐万状,请罪声源源不断,心下一边暗暗叫苦,一边连连祈祷。
伺候朱厚熜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修玄时更是难上加难,暴躁易怒,动辄打杀,点滴过错概往狠里处置,折在这种时刻的近侍者数以百计,其中不乏素来行事干练稳当、谨小慎微之人。而今又有大事发生,深深牵动朱厚熜心神,纵有黄锦眼疾手快,在场众人无不认为依然是雪上加霜,势必会有不少人难逃今日。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啪一声响,很微弱,却使空气为之一滞,呼吸为之一顿,万籁俱寂,众人脑中一片空白,犹如胸口挨了一记足以要命的重锤。
树上又掉下一小块积雪,落在石板的积水中,溅起三五水滴,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好掉到朱厚熜的鞋面上。
黄锦还在处理前一坨雪块,且中间隔了朱厚熜本人,顾及不到;在场不乏大高手,换做平常,再来七陀八陀雪块他们也接得住,眼下因被恐惧主导心神而未能及时做出反应。
同样的错误连犯两次是错上加错,至少等于三错,没接住掉落的雪块是一错,地上雪水没清理到位是一错,抗压差说明不堪用又是一错。
深庭宫变的惨状历历在目,法不责众在朱厚熜这里通常是不成立的,求饶请罪已无意义,跪地众人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默默等死。
久等无言,跪地众人害怕之余生出几分好奇,偷偷抬头,却见朱厚熜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鞋面,一动不动。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明所以。
朱厚熜忽而挺身仰面,掷地有声道:“朕,贵为天子,岂能叫一见不得光之宵小唬住!”面色短时间内数度变换,傲气转神气转霸气再转王气又转戾气,最后叹气,喃喃自语:“其实选择早就做了,或者都不用朕做选择,就算朕甘心吃下这哑巴亏,也是由不得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