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死后被葬在了他的老家那边。
负责这事的是杨无邪, 他下葬的时候也没什么排场, 也就几个亲朋好友还有属下一起来了,场面安静又哀戚。此后的很多年,这里也一直都很安静,来来去去的面孔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第十年的时候, 这里来了一个浅绿衣裳的女子。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哪怕容颜依旧青春, 但周身的气质却已经暴『露』了她的年纪。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的风采,正如同醇酒总需要时间来发酵,她的风采也需要时间来沉淀。
但她依旧是盛开的鲜花。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经常来看苏梦枕的那些人若是在这里也不会知道她到底是谁。如果埋在这里的那个人活过来, 却肯定能够认出来。
时光流逝也无法阻止一个人认出自己的心上人。
“这种甜话,我近来总是会听到, 苏公子。”浅绿裙裳的女子弯腰,将怀中抱着的那一篮子的白菊花放在了苏梦枕的墓前。“哦, 忘了说……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我是莺娘。”她轻声说道。“当年的时候……你很喜欢到我这里来买花。”
肯定能够被认出来的是心上人, 不是萍水相逢的卖花人。
你不会记得我。崔莺娘很悲观的想, 但没办法让自己放弃心里的那些念头。她将当年那个时不时就会来自己这里买花的小公子记在心中记了许多年, 却遗憾于未能够见到小公子长大之后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认出来。
到底还是错过了, 也早就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崔莺娘提着裙子在苏梦枕的墓前坐了下来, 也不介意新换的裙子会被泥土弄脏。她又将篮子里的几瓶小酒拿了出来,先倒了一瓶在苏梦枕墓前,然后才开了一瓶, 自己喝了一口。
又喝了第二口的时候崔莺娘才开口继续说话。她的声音很柔和,说起话来的时候也是不急不慢平缓柔和的:“我有个师弟,前几年的时候找到了喜欢的人。嗯……我也是回去之后才知道这回事的,只是那姑娘不喜欢他,一直磨了这么些年才算是成了。”
“历经磨难得来的东西才会被更加的珍惜,这道理放在我师弟的身上也是行得通的。他和那姑娘磨了这么些年,修成正果之后自然是和睦非常……我该为他们高兴的。”
“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真心的为师弟感到高兴,但每每看到他们相处和睦的样子,却总是会觉得心中疼痛,也想着去找个知心人在身边。”但她所爱慕的人已经死啦,这也就成了空谈,于是对师弟感情美满的祝福里便不知不觉的掺杂了几分刺痛。
死了爱慕对象的失意人看美满的情侣简直控制不住烧烧烧的想法,好在崔莺娘还有底线,这些念头也仅限于偶尔想想——这个偶尔的时候还经常自我唾弃一番,从没有付诸实践的想法。顶多也就是觉得,自己没法再看下去罢了。
想躲开,想逃。“这种想法,被其他人知道了大概会被嘲笑的吧?在你的面前说出来就没有关系了……”崔莺娘说道,“苏公子你虽然不喜欢说话,却很能保守秘密呢。从前的时候,我就想要把藏在心里的很多秘密都告诉你,只可惜……”
她又喝了一口酒,因为喝的太急还流出来了一点,咽下去的时候还被呛到了。咳了半天,最后连眼角也沁出泪来。“只可惜,当年我太胆小,连和你多说几句话都不敢。”
其实崔莺娘也不是真的害羞胆小,她只是对苏梦枕一人这般而已。少女情怀总是诗,在自己私心里爱慕着的人面前,女孩子变得害羞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她很多次都鼓足了勇气,等到那苏小公子来买花的是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真到了时候却不敢说出更多。除了“想买什么花”、“想要几只”、“想要什么颜『色』”之类的正常对话之外,多余的都被锁死在了心里,半点都不敢泄『露』出来。
不是不愿多说,也不是不想多说,只是……不敢罢了。
崔莺娘实在是很害怕啊。害怕暴『露』自己的心意,害怕叫爱慕的小公子感到不快,害怕再也见不着他,害怕会被其他人知道这份心意被师门长辈阻止……她害怕那么多的事,于是只敢挑出开的最好的花送给他,什么都不敢说,然后那几年的时间就这么的被浪费着走过去了。
苏小公子也要离开了。
崔莺娘还记得那一天苏小公子离开之前还来她这里买了花,是几枝杏花。付钱的时候苏小公子像是不经意的提起自己要离开了,她笑着应了,还祝福了苏小公子说他前程远大必然逢凶化吉……那时候苏小公子是什么态度呢?嗯,想起来了,那时候苏小公子对她笑了一笑。
清俊的少年人笑起来也是极好看的,如果他还不经常笑的话那便足以被称之为惊艳。崔莺娘毫无反抗之力的就陷在了这笑容之中,像是饮醉了酒一样。
而在这半醉半醒之间,崔莺娘听到苏小公子说:“莺娘,我叫做苏梦枕。”
脑中一片空白。
崔莺娘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强作镇定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于是机会就这么错过了,等到她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的时候,苏梦枕已经走了好久了。
懊恼当然是有的,当然全是冲着不争气的自己去的。正好来看她的长辈取笑她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动心了,崔莺娘脸颊微红,却是沉默不语了。
感情本就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情起的无由来,那里能说出个真切来呢?非要说的话,也只是那那一天的天『色』太昏暗下的雨太大,那一声雷也来的恰是时候——正好照亮了苏梦枕的眼睛,叫她看见了他眼中跳动的寒焰。
心口便失了一拍。
情起不自知,只道当时是寻常。“现在想起来……要是能够早点发现就好了。”崔莺娘低声喃喃。一瓶子的酒已经被她喝了一半,不胜酒力的女子颊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嫣红。“若是能够早些发现,我也就能够早些鼓起勇气,早些关注你,早些了解你……”
早些找到你。
也许……就能够救你,你就不用死了。
一切都是也许,这世上最轻易也最困难的也正是如果。崔莺娘低低的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当真是愚不可及。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怎么补救也是无可挽回……还能如何,又能怎样呢?
她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去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为了自己的武道未来打基础做打算,又用五年的时间去学会怎样保护自己。她将这些年的时间都耗费在武学上头,终于功成的那一年却满心空虚,巴望着能够找到少年时候私心里爱慕过的小公子。
想做什么呢?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想见一面罢了,“但我绝不曾想到,你我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模样。”崔莺娘指尖划过墓碑上的那些字迹,在苏梦枕三字上停留的尤其之久。
崔莺娘知道苏梦枕身体不好,毕竟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是苏梦枕突然发病。但她一直都觉得,苏梦枕能够活的很久,肯定能够找到能够为他治好病的大夫……然这也只是她以为罢了。人都会死,“但我总希望,你能够活的长一些。”
其实想说的话并不只有这么几句,还有许多的话都还未曾说出口,但……“我不说。”崔莺娘的手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她仰着脸,也不管膝上的酒瓶被打翻倒出来的酒『液』打湿了裙子,“我心里的那些话,就算是不说出来,你也总能知道的,是吧,苏小公子?”
崔莺娘的声音轻极了,风一吹就消散的干净。她也不在意,话说出来之后就会好受很多……也就只有喝多了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她才会说这么多。崔莺娘喝少碰酒,酒量也不好,就这么小小的半瓶子就能叫她脸颊泛红的醉过去。
可能是心事郁结的太久,可能是发泄一通之后心里好受了许多,也可能是这里的风儿太温柔,总之,崔莺娘在醉了之后,也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怎么长,闭眼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过了有些时候了,睁开眼的时候太阳也还没有落山,天边尚未出现蒸红的彩霞。头还有些昏沉,崔莺娘闭上眼将心法运行了个几周天,也便将那些不适都压下去了。
只是,她倚靠着墓碑,凝视着上面苏梦枕的名字,又是半响没有说话,神『色』幽幽,竟像是痴了一般。
许久之后,崔莺娘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我做了个梦,苏小公子。”她轻声说道,“梦里我站在河岸边看你,折了好多的梨花想要送给你,但是河太宽了,我够不到你,那些花全掉在了水里。”
“你便也跟着不见了。”
而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你的墓碑。
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可是为什么……梦里你不见了,连梦外,我也再不能见你一面?
“摘了白菊花送给你……对不起啊,苏小公子。”
崔莺娘小声喃喃。
她疲倦的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
后记
清明的时候杨无邪又来给苏梦枕上香。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清明当天若是有杂事缠身来不了了,那也会在之后补上,从不会缺席。今天事情比较少,杨无邪也就没有把时间往后推,当天就来了。
杨无邪发现自己晚来了一步。
苏梦枕的墓前放着一篮子的白菊花,花儿开的正盛,连花瓣上都还沾着清晨的『露』珠,阳光一朝就显得分外漂亮。
边上还摆着两瓶子的酒,看瓶子就知道是杭州老字号的梨花白,杨无邪记得他家楼主挺喜欢。楼主的身上有很多的病,这些病都不允许他饮酒,但闻闻总是没有问题的。
他还看到苏梦枕的墓碑上压着一张小纸条。
杨无邪上前凑近了看,发现上面写的是一句诗。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消已十年。
字迹挺秀,别有一番风骨姿态,几分清寂几分孤傲,又仿若月下兰花,清丽自知。
“是楼主啊。”杨无邪说道。他垂下眼帘,又说了一遍:“原来是楼主……”
原来楼主已经离开十年了。
原来,金风细雨楼连红袖刀都留不住。
他半跪下来,用手在苏梦枕的墓前挖了个不浅的坑,将藏在袖中的绯红名刀埋了进去。
又填了土,踩实了之后还又小心的扫除了各种痕迹。
于是一切便又恢复了原样。
杨无邪点好了香。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对其实是双向暗恋+自以为的单恋
就这么完美的错过了
每一个故事写完之后都要感叹一下,不过我这时候好困,这一张就算了吧。
下一个是无情。
武侠卷就快写完了,惊不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