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四年六月,曹丕病重身死的消息传到锦城。
“丞相,丞相!大喜,大喜啊!”
蒋琬满脸的喜色,脚步飞快,冲进大汉丞相处理政事的书房,顾不得行礼,直接大声喊道。
看着平日里温尔儒雅的蒋琬这般模样,诸葛亮失笑道,“何等喜事令公琰如此失态?”
“大喜事啊丞相,”蒋琬急步上前,“北方的曹丕死了!”
诸葛亮一怔,猛地站起来,“谁?”
“曹丕!”
诸葛亮听了,先是一喜,“可信么?”
“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而且凉州那边也传来同样的消息,曹贼已经传令天下了。”
诸葛亮先是大笑一声,“好!”
然后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又变得怅然,最后脸色竟是渐渐发白,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丞相?”
蒋琬看到诸葛亮神色不对,轻声问了一句。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向蒋琬,抖索着嘴唇,却是没有说话,然后就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最后竟是止不住,弯下腰去,捂着肚子,差点喘上不气。
“丞相,丞相你怎么啦?”
蒋琬连忙上前扶住诸葛亮,急声问道。
诸葛亮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好久才悠悠地长叹一声,“天不佑我大汉啊!”
蒋琬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曹丕乃是篡汉之贼,死了不应当是大好事吗?怎么就成了天不佑大汉了?
诸葛亮也不解释,只是低声问道,“公琰,我记得前两日,张冀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把广汉郡那些掠劫北伐军资的乱民收拢完毕了吧?”
虽然不知道丞相为何突然提起广汉郡的事,但蒋琬仍是回答道,“回丞相,确实如此,张太守已经把广汉郡的乱民全部清剿完毕。”
“这些乱民,虽是受了蛊惑,但犯了大汉法令那是事实。我欲让你走一趟越巂,去见那冯明文,如何?”
蒋琬一听就明白过来,“丞相这是想把这些乱民流放到越巂?”
“对。”诸葛亮点头,“他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了越巂汉夷不均吗?这些乱民,本是因为无地无食,所以这才铤而走险。”
“但朝廷法度不可轻废,把他们流放到越巂,也算是惩罚他们了。”
“下官明白。”
蒋琬应下了。
迁徙罪囚去边地,那是大汉固有的传统。
吩咐完这些,诸葛亮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我想静静。”
蒋琬担心地看着诸葛亮,却是不愿挪动脚步。
“放心吧,我无事,只是想安静一会。”
诸葛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无力地说道。
就在这时,只见有下人来报,“禀丞相,李将军求见。”
诸葛亮这才睁开眼,眉宇间尽是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下去,只见他强撑着打起精神,“请他进来吧。”
然后又看到蒋琬眼中的担忧,当下笑了一下,“公琰若是不放心,那就留在这里旁听一下也好。”
李严进来,对着诸葛亮行了一礼,“严见过丞相。”
“方正兄请坐,不知兄此次来,是为何事?”
李严也没看蒋琬,径自坐下,这才说道,“某刚才听到大喜之事,故前来向丞相道喜。”
“确是大喜。”
诸葛亮脸上的失落与疲惫之色,在李严进来后就已经瞬间消失,同时换上了一副欢喜的模样,“没想到这曹丕竟是这般短命。”
“没错,此乃是上天对其篡汉的报应。”
李严附和道,“曹丕一死,此时北方只怕就要乱上一阵,丞相,北伐正当其时啊!”
“北伐?”诸葛亮闻言,长长地叹息一声,“吾亦欲早日北伐,只是如今兵马未足,粮草未备,如何北伐?”
“吾让方正兄移治江州,就是打算让你筹备粮草,以待我北上之时,助我策应后方,只是兄却不解我意,何以在锦城滞留过久?”
李严闻言,脸上有些尴尬一笑,“只是有些琐事缠身,故逗留得久了一些。”
他看着诸葛亮在朝中说一不二,连皇帝都要听他之命,当真是又嫉又羡。
他本是与诸葛亮同为先帝托孤之人,可是因为要守永安险要之地,久离锦城,在朝中的影响却是大不如诸葛亮,心里自然不平衡。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锦城,怎么可能轻易就离去?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北方有变,看来诸葛亮很快就要北上,那么镇守后方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于是他急急忙忙就赶过来探诸葛亮的口风。
当他再听到诸葛亮亲口说起“以待我北上之时,助我策应后方”的话时,心里不禁大喜:这意思不就是说,等丞相北上后,自己就是代替丞相管理后方之人?
当下连忙说道,“如今我诸事已了,不日将马上赶往江州,为丞相的北伐早早作好准备。”
想想自己以后也能像诸葛亮那般,能在朝中说一不二,李严就是满心的欢喜。
“方正辛苦了,亮在此谢过。”
诸葛亮看着李严的欢喜之色,眼眸却是垂了下去,不让李严看到他眼中闪过的那一抹精光。
“某受先帝之托,岂敢不尽心?只恨不得早日能讨贼复兴汉室。”
李严满嘴跑马,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
诸葛亮点点头,看向李严,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愿方正兄能记得今日之言,莫要忘了先帝之托。”
“某必不敢忘。”
李严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在一旁的蒋琬听到两人说起北伐之事,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丞相听到曹丕死讯表现出那个模样,莫不就是因为北伐?
建兴四年六月,李严回江州,开始筑大城。
同月,蒋琬受大汉丞相之命,前往越巂。
与此同时,越巂郡定莋县的夷人攻打句扶的营寨不下,又看到黄崇、王训率军前来增援,心里恐惧,四散逃离。
句扶在这些日子早就打听到了狼岑的部族寨子在何处,汉军进入定莋后,又分出一部分士卒,破了狼岑的寨子,将其擒来,当众杀死。
同时传鬼王之命给定莋诸蛮夷:不得妄动,动则杀之。
夷人见狼岑已死,更是惊惧,不敢稍有动作。
黄崇又大加奖赏那些暗中帮助句扶的部族,那些部族的头目大是高兴,对鬼王表示了崇敬与感谢之意,于是定莋蛮夷就此帖服,定莋盐池重归越巂官府管理之下。
冯鬼王开始沿着孙水河谷大兴土木,大力垦殖。
同时还以粮食盐巴等物引诱夷人以为助力。
有汉军的震慑,又有鬼王之威,再加上可以吃上饱饭,各部族之间不必再起纠纷,一时间,夷人竟是人人欢喜,纷纷出力。
甚至远处的夷人听了鬼王的恩信,竟也不少人不辞辛苦地过来。
夷乱已久的越巂,仅仅是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恢复了平静,甚至以邛都为中心,孙水河谷开始热闹了起来。
“快点快点!好了没有?再不好就下一个!”
邛都城内的最大院子,隶属于临时的太守府,此时里头有二十来个小郎君,有人来回奔跑,有人拿着炭笔俯案疾书。
魏容坐在最上头最大的案几旁,大声地呼唤道。
“来了来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郎君应着,脚下不停,飞奔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递给魏容,“魏主薄,此部一共有三百一十六人,其中男丁一百零五人,妇人一百二十五人,剩下的全是老幼。”
所谓的男丁,是指年到十四岁的男子。
“是要耕种还是要放牧?”
“是熟僚。”
“那就再在南边划分出一个乙十三区安置他们。”
邛都周围以甲、乙作为划分,甲区是指给游牧部族冬天留守的草场,乙区则是给愿意耕种的部族划分的耕种区。
一个区,就代表着一个部族。
乙十三区,就表示着已经有十三个愿意迁到平地耕种的部族。
“可是魏主薄,库房里已经没有农具了。”
“无妨,过两天东风快递那边会送一批农具过来,这两天你先安置好他们,注意口粮,节省着点用,掺一半的炒面粉,待农具过来就可以动工。”
炒面粉,就是把小麦、绿豆或者大豆炒熟了,磨成粉,再拌上些盐巴,饿的时候不用另行生火,直接抓一把就着提前晾好的开水就能吃。
既方面又顶饿,而且不易坏,耐储存,运输也不费劲,放在一个长筒型的粮袋里,一个人就可以背走,顶一个月的口粮。
这种就算是第二代干粮了。
准确地来说是白干粮的第二代。
毕竟第一代太难吃了不算,还硬得跟石头一样,能砸死狗。
不像黄干粮,还掺了油、盐、鸡子,让刚开始吃到的人嘴馋得恨不得天天吃这玩意。
对于大部分的底层夷人来说,能吃上掺着盐巴的炒面粉,当真是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人生了。
所以人人对鬼王的恩义大是感激。
没错,冯永就是按单挑十七个国家的那支军队的干粮做的。
那支军队,一口炒面粉一口雪,然后生生干翻了十七个国家的联军。
所以尔等夷人能吃到这等口粮,感激是应该的——某个鬼王心里暗自道,虽然少了一点点油水。
以前不做,是因为没有大量的豆子供应。
这玩意,面粉与豆粉比例大约在七比三左右。
如今兴汉会已经储存了大量的豆子,冯永终于把它搞出来,第一批试验品就是越巂的夷人。
新鲜东西嘛,总是要经过不断尝试,再尝试,改进,再改进才能达到最合适程度嘛!
从目前看来,夷人的反响还是阔以的,甚至觉得这是美味,觉得鬼王当真是世上最大方的人。
“起立!”
喧闹的院子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得笔直,喧闹的院子从极闹一下子变得极静。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手走了进来。
“先生好!”
魏容带头喊了一声。
所有的郎君都对着冯永行注目礼,齐齐喊道,“先生好!”
冯永环视了一下,笑道,“都忙吧,不用管我。”
“是!”
魏容又喊了一声,所有人这才又各自重新开始活动起来。
六月的天,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虽然邛都海拔高,没有锦城那么闷热,但真要忙起来,也足以让人汗流浃背。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尽量地穿着简单,甚至有人脱了外衣,只留着一件背心,即使看到冯永进来,也是浑不在意。
因为当初在南乡学堂时,他们在天热时也经常看到先生穿这等衣物。
后来这等衣物,竟是成了学堂出来的人不成文的标配。
“怎么样了?”
冯永走到魏容身边,随意拿起一本册薄,随意翻了翻,问道,“统计了多少了?”
魏容连忙站起来,“回先生,如今统计出来的越巂夷人有九万六千一百零一人,汉人有三万二千六百人,共十二万八千七百零一人。”
冯永点点头,“不错。按你的估计,最后大概会有多少人?”
“回先生,弟子不确定,按越巂目前各县能计算出来的丁口,最低不会少于十五万,但山里还不断有部族迁出来,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弟子也不敢说。”
越巂郡领十一县,最靠近犍为郡的安上县,安上县至邛都的中途站卑水县,还有分布在孙水河边的的邛都、苏祁、台登三县,加起来一共五县,是越巂的人口主要聚集地。
同时也是大汉的实际控制地区——定莋那边刚刚平定,除了从盐池里取盐,其他的事情都还没个开头,只能等后面再说。
五县统计出来的人口有十二万左右,对于这个时候的大汉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人口数量。
自冯永到越巂,灭东渠部、捉马部,退旄牛部,斩定莋豪帅狼岑等等这些动作,极大地震慑了越巂的夷人,于是鬼王的威信在越巂愈加威盛。
再加上对夷人施以恩义,所以在大汉的实际控制区里的夷人,也愿意配合调查统计。
用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这才统计出这么些数据,比起后世,当真是慢如龟速了。
但比起现在这个时代来说,却又是神速无比,看看朝廷在蜀中的人口普查,都快半年了吧?还没个结果。
当然,世家大族的阻挠,可能也是进展缓慢的原因之一。
冯永再转头看看院子里的学生,只见他们最大不过十六七,最小的是十三岁,但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最顶尖最有效率的工作团队。
“累不累?”
冯永问了一声。
“回先生,累是累一些,但能学到东西。”
魏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这个想法就好,这种繁琐的活,最是锻炼人,只有接触到最底层,了解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踏踏实实地把最基本的活计干好。”
“以后不管是出仕也好,或者在牧场工坊这些地方当管事也罢,就不会有能蒙骗得了你们。”
冯土鳖开始给自己的奴工学生灌发馊的鸡汤。
只是这种发馊的鸡汤,对这些小郎君们却是极为有效,因为眼前这位先生,就是一个生生的传奇。
“先生,我们当真能出仕吗?”
每个人眼里都露出渴望的目光,他们家里,以前全都是黔首、野民、奴工,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已经是做梦一般。
出仕,那可是做梦都不敢的事。
“眼前这个不就是我的主薄?”
冯永摸了摸魏容的脑袋,“你们都知道,以前他可是我庄上的庄户呢。”
魏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再说了,我现在是越巂郡的长史呢,别人不要,难道我还不能征辟?像那些光学了经学的儒生,我还用不惯呢!哪有我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用得顺手?”
反正也这里全部是自己的学生,冯永也不怕被人听到了去,只听得某人开始在学生面前假公济私,以权谋私,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
“放心,这越巂刚平定,需要用到人的地方多的是。等事情全部安定下来,各个职位总是要委任下去的。”
“这夷人的村落,有不少都是你们亲手安排下去的,还有些是我派了士卒护送你们跑去统计的,所以你们就是最熟悉越巂情况的人,”
“到时候就算是你们当不成官吏,但做个属僚,那也是绰绰有余,再加上你们年少,又精于算学,这就是你们的优势,只要好好努力,还怕没前途?”
某位伪黄埔校长说到这里,直让一众人呼吸粗重,眼中炙热的光芒怎么也掩饰不住。
然后伪黄埔校长最后又添了一把火,“别忘了,你们的先生我好歹也是个君侯呢,如今怎么也算是个长史,提携一下自己几个学生,还是可以的。”
院子里的小郎君们听到这话,胸口如似焚火。
“好好干!”
冯永拍了拍身前的一个学生的肩膀,走了出去。
院子里,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