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十月十五日,北伐军破三屯营七日后。
地点:京城。
饱受创伤的京城,今天,终于迎来了松口气的日子。自晨时起,环绕京城的十五座大门,其中阜成、朝阳、左安、右安四座外门,终于开放,开始吞吐城内外的物资和人流。
至于其余城门......面向北方的德胜、安定两座门,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能开放了,毕竟建虏到底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剩余那些,这几天还要再观察观察,根据情况陆续开放。
说实话,不开城也是不行了。虽说京中有粮秣储备,但一个多月的围困,终归是耗尽了城内物资。尤其是城中贫困人家,很多已经买不起一天一个价的粮食,亟待补充物资。
所幸,日前建虏终于退兵了。
一开始,虽说看到建虏大军急急撤兵,但守城的明军是不信的。毕竟前一天还打得火热,突然就拔吊无情......这中间少了点应有的过渡,总令人感觉是个陷阱。
再之后,勐然间有被掳掠走的百姓回返。
惊魂未定的京城守军,详细打探清楚后,长出一口气:建虏确实是紧急丢下了人质,甚至还有部分财货,急匆匆返回了遵化方向。
人和财是建虏入关的根本目的。不论遵化方向发生了什么,既然建虏丢下了赃物,那就一定不会是假的。
如此,惶惶然中又观察了两天。直到后续大批百姓陆续回返,确定了消息的京城四门,终于在十五日这天打开了。
一大早,城门甫一开放,先是优先度最高的朝廷提塘官,再是各路骑马的信使。
接下来,心急的百姓在经过严密盘查后,开始向城外涌去......京城附廓地,几百年下来,面积扩散,怕不是早就出了二环,居住人丁数量巨大。
这一次城外附廓地遭了劫难,所以一俟开城,很多人便急忙跑出来寻亲唤友。也有那早早躲入城中的,第一时间出来查看家园安否。
非常时期,城门处布置了各路人马,对所有进出城的人都会严密搜检盘查,所以城门处秩序井然。
和公交车一样,到站了要先下后上。等到放出去城内人士后,城外运送物资的车辆开始进城了。
这些物资是从通州以南紧急调运来的。虽说这一次京畿周边不少城池遭了战火,但京城的稳定毕竟是最重要的。前几天放出去的信使,已经急令各处府县衙们,紧急组织物质输送京城。
及到午后,看到一辆辆代表着稳定的物资车都进了城,把守在城门内外的各路人马,终于也算是松了口气:这一刻起,绵延月余的丙子建虏之灾,算是结束了。
今后的日子,再不会有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了。
人们高兴得可能有点早。
接下来的局面,貌似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首先是被阻断已久的,从各地发往京城的战报、奏章等等信息,开始潮水般涌入进来。积压的各种信息,很快就堆满了京城各级官员的公桉。
这些信息中,有之前零零碎碎知道一点的,现在开始拼凑完整。譬如发生在河南的卢象升、洪承畴等人交战的详细过程。
也有突然跳出来吓人的消息。譬如,曹贼......某曹姓总兵的部曲友情“协防”武汉三镇......朝廷眼下还没有公开宣布某曹是反贼。
短短两日间,从各地汇聚到京师的即时\/过期信息,就变成了海量存在。
好在之前处于孤岛状态下的京城,其庞大的官僚系统是非常渴望外界信息的。再加上有一个勤勉直追秦始皇的劳模崇祯皇帝坐镇,所以这几天里,京城的官僚系统算是为爱发了一把电,通过高速运作,将海量的积累政务处理了一个七七八八。
就在上上下下刚舒完一口气,准备腾出手来处理国内几处烂摊子时,十月十七号这天,一个历史性的噩耗,从西边的阜成门,被六百里加急传了进来:李自成主力,于十五日白天,攻占了晋阳。
这条消息的副标题是:晋阳当时并没有太多抵抗。
真实历史上,李自成最后率兵入山西,途中是遇到过一些守军抵抗的。但那个时候,处于弥留状态的大明,在山西已经没有强力部队了,抵抗也是徒劳。
总之还是那个套路。当时李自成大张旗鼓进入山西,同样有许多被欠薪的边军和破产农民前来投奔,这就补上了战斗损耗。
而在这个位面,实力比历史上强了更多的李自成,一路重骑兵加炸药包,轻松加愉快,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占领了山西首府晋阳。
消息传入京城后,举城皆惊。崇祯帝当即召集了在朝二品以上大员入内商议对策。
未曾想,不等君臣讨论出个一二三,十八日,历史性噩耗2.0版,自阜成门入大内六部:李自成在晋阳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封功臣以五等爵。
同时,李自成设定政权机构,改内阁为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国事,设国师、尚书、侍郎、节度使等职。
同日,大顺皇帝李自成明发诏书:东征明京师。
真实历史上,李自成在出发山西前,就已经在长安称帝了。
可在这个位面,由于一切来得太过顺利,导致李自成全程匆忙,一直在赶路和处理骤然膨胀的内部事物,无暇称帝。
最终,前几天入了晋阳后,李自成才得以抓紧时间草草称帝。就这,李自成的称帝诏书上,还都没有像历史上一样写明首都是长安......这是摆明了要速攻北京,然后直接定都北京的态势。
这几天来,由于已经得到了河南战场的详细信息,所以京城内也是刚刚搞清楚李自成的真实实力。
还没等上上下下从惊愕中回过味来,李自成亲征的消息,真真如灭顶之灾一般压了下来,将京城上下炸了个外焦里湖。
怎么办,这是灭了大明唯二野战兵团,有连环甲马和炸药包的李逆!怎么办,在线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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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十月十九日晨。
地点:紫禁城皇极殿前。
人物:皇帝、在京六品以上官员及在京所有勋戚、内臣。
崇祯朝最有纪念意义的一次临时大朝会,开始了。
仿佛是老天爷对明帝国最后的预兆。今日的天空,铺设着墨色的浓云,沉的仿佛要跌坠下来。
与此协调的,是静默中的大明臣子们。此刻,天色微亮。木偶般的人群,黑压压排列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伴随着透骨的寒风,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鸿胪寺左寺丞,冯荆介冯老爷,好整以暇站在队尾,老神在在。虽说小冰河的十月中,天气已经格外寒冷。但冯老爷内里穿的是纯棉保暖内衣,外边还有羊毛秋裤和羊毛衫,脚下蹬着棉皮鞋。现在的冯老爷,无惧寒冷,挥洒自如。
一切还是老样子,朝会上的议题,基本和酱油党冯老爷无关。这会正在丹陛前发言的,是兵部尚书张缙彦。
张缙彦奏报的内容是:这段时间以来,朝廷派兵马接管蓟镇、遵化、三屯营等一线关隘的综合情报反馈。
这个情况汇总,是今天大朝会第一个议题,也是很多人关心的一个话题:要解决李自成,就要先搞清楚建虏入关大军的动向。那么,三屯营一线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必须要先弄明白。
斜着瞥了一眼正在丹陛前大声说话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冯老爷仰头向天,望着头顶那浓郁化不开的乌云,口中微不可闻地喃喃道:“变了啊!真要亡了啊!”
导致冯老爷说变了的,是今天一个不详的预兆:崇祯皇帝有史以来第一次,提前坐进丹陛上的龙椅,等候臣子们的到来。
讲真,冯老爷是理解天子的惶急心情的。
从京城收到的山西急报,通常要晚个两三天。从今天十九日算起,李自成部的主力,大概率已经从晋阳出发三天以上了。
晋阳距离京师只有八百里路......换句话说,李自成的骑兵先锋,今天应该已经出了太行山。
出了太行,就是一马平川。三四百里官道,李自成抬腿就能到京师脚下。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或许......应该不会超过大后天了。
这种简单的算术题,冯老爷即便不在兵部办差,也不会算错。所以他此刻很理解皇上的心情......任谁只能在龙椅上坐三天,都急。
心下一片感慨的冯老爷,再次瞥了一眼犹在喋喋不休的兵部尚书。好在,没过一会,张缙彦终于算是说完了。参加大朝会的官员们,也算是搞清了北边燕山走廊的现状。
根据张缙彦的汇报,朝廷兵马眼下已经无损接管了蓟镇、遵化、三屯营。包括天险喜峰口在内,沿途不见虏骑,朝廷已经“光复”了所有关隘。
另外,根据最新从居庸关、张家口等地传来的军报,朝廷确信,有数量不等的小股蒙古、满族骑兵,强闯出关而去。
综上,可以推断:之前入关的满蒙八旗,已经全数撤出了大明边境。
张缙彦最后还提到了一条信息,其内容是官兵在三屯营发现了激烈战斗的痕迹:三屯营东墙塌了。
这一条消息,对于少数知道内幕的人来说,他们清楚谁砸的墙。
譬如冯老爷。
另外,对于一部分推理能力比较强的人来说,他们大概也能估出一部分真相。
而对于大部分摸不着头脑的朝臣来说,三屯营塌一面墙不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一件事吗?......建虏入寇,三屯营官兵奋力抵抗,最终建虏毁了一面墙,得以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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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截止今日,朝廷依旧没有得到有关于北伐军的确切战报。
现在是十七世纪,是信息效率极其低下的时代。由于天津方向一直以来的强力封锁,就导致了京城对于天津是单方面信息透明。
虽说这几天也有天津商人私下派人绕道,去给京城亲友通消息,但这种信息是摆不到大朝会上的:朝廷要的,是经过官方确认的正规渠道来的军报\/奏报,不是私下传的混乱段子。
事实上,就现在的京城,一夜三惊。民间各种关于建虏、李逆、曹贼的谣言早就传出了天际,谁的版本都不好信。
光是三屯营方向,就有关宁勇士版、活曹操假道伐虢勤王版、皇太极暴毙,阿济格回师夺位版等等混乱不堪的谣言版本。
而朝廷始终在等待的天津方面的奏报,却迟迟没有出现。无论是天津文官系统还是锦衣卫系统,抑或是军卫系统,自东三府迁民起,就犹如泥牛入海,彻底没了信息。
至于说派人去查探......短短这几天内,由京城方向去的人,不是被无法证明身份的黑衣人用火枪驱离,就是进了天津后再无踪迹。
“可有东三府军报?”
听完张缙彦的奏报,一段尴尬的沉默后,高据龙椅上的崇祯,有意无意问出了这个问题。
情知皇帝想知道什么的张缙彦,老老实实奏到:“三屯营以东,东三府境内十室九空,并无匪人出没。”
“另。”大概是怕皇帝太过郁闷,张缙彦终于说了个好消息出来:“山海关吴三桂部,业已和朝廷兵马汇通。”
张缙彦说到这里,当即住嘴。
随着张缙彦的沉默,满朝文武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更无一言,用沉默表示了对兵部尚书大人的支持。
现在,到了崇祯表态的时候了。
表什么态?天津!
方才这一段哑迷,内容其实很简单:皇帝试图将天津、曹氏等话题引出来,然后群臣讨论,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而兵部尚书大人方才的回话,已经尽可能暗示了他自己和兵部的态度:天津的事我就是不提。皇上,李自成都要上门宰你了,咱们能不能先当做活曹操不存在?
而后,群臣用及其失礼的全体大沉默,表达了不想再谈论曹氏的意愿。
君臣之间奏对,是不能冷场的。可是,今天这一场大朝会,短短时辰里,已经冷场了两次。
良久,就在队末的冯荆介老爷,看笑话般猜度着暴躁易怒的皇帝会不会发飙时,龙椅上的皇帝,终于用一股冷硬的语气发话了:“既虏酋已退,传旨,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着既领三卫入京勤王!”
“臣遵旨。”
又过了两息,见皇帝没有新旨意下达,群臣终于长出一口气:形势到底比人强,皇帝在巨大压力面前,分得清轻重缓急了。
到了这一步,刚才那些话题就算是翻篇了。理论上,接下来,君臣就应该讨论如何守卫京城,消灭即将到来的李逆大军了。
可是,却有个不按规律行走的官儿出列了:真·保皇党之东宫太子讲读,卜大醒卜老爷。
此君一出,在场人就知道,大约又是皇帝有什么不好意思明说的意思要传达给臣下了。
果然,卜大醒再次提出了一个话题:天子南狩。
翻译过来就是:崇祯想跑路,迁都去南京。
真实历史上,在明王朝最后的日子里,崇祯其实好几次打算要迁都南京的。
结果,第一次迁都之议,在大学士陈演、光时亨等反对和不愿负责的心态下,崇祯未能迁都南京。
第二次,崇祯跟左中允李明睿,以及左都御李邦华复议南迁,并要大学士陈演担责。结果陈演不愿背锅,不久后此君被罢职。
这之后,崇祯再次让驸马巩永固代口要求重臣守京师,并以“圣驾南巡,征兵亲讨”为由出京。
然而,诸臣唯恐皇帝跑路而其他人变成农民军发泄怒火的替死鬼,故依然不让崇祯离京。
再往后......没有往后了,李自成入京了。
看,这就是历史上崇祯和满朝文武的真实关系。
而在穿越众这个位面,由于时间提前了几年,再加上局势是一夜间崩坏的,所以崇祯没来得及三番五次和群臣商议迁都。
这件事,也就是一个月前京城被围困时,简单提了一嘴,没起什么波澜。
而今天,当御用话筒卜大醒再一次当众提出“南狩”之意后,群臣都知道,皇帝这是真怕了。
然而,面对一个分分钟就要杀上门的李自成,早已对崇祯失去了一切服从性的朝臣,这节骨眼还怎么能允许皇帝跑路?诚如历史上一般,神格已经开始崩散的皇帝,现在已经变成了群臣献给老李的祭品。明天皇上您跑路了,留下我们被李自成杀头?
下一刻,群臣队列中,却有一人疾步上前,戟指怒斥卜大醒:“大谬不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正该君臣上下一心,以正驱邪,伐谋李逆。卜大醒你个无胆鼠辈,焉敢临阵脱逃,陷君上于不义?”
哇。何人如此刚烈?
待到群臣定睛一看,原来出列怒喷卜大醒的,不是别人,正是鸿胪寺左丞冯荆介。
说时迟那时快,冯荆介冯老爷先声夺人一句,紧接着转身面君躬身行礼:“皇上,国家养士二百七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臣随位卑,但誓与李逆不共戴天。明日臣愿亲上城头督兵守御,护我皇明国祚!”
突然间来这么一出,早已忘了冯老爷这号芝麻官是谁的崇祯皇帝,顿时被康慨激昂的一番愤青体给整不会了。张一张嘴,皇帝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这边卜老爷被骂了一通后,缓过神来,开始还嘴。
不想还没吵两句,一旁却又有都察院河南道御使高捷、顺天府治中刘珏,兵部员外郎胡平,通政司右参议何楙等人陆续出列,群战卜大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狗。几番论战后,卜老爷独木难支,被丙子五义士全程架秧子起哄。最终,这件事就这么被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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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后后两个议题解决完,时间居然已经将近中午。而今天的皇帝貌似份外不舍得朝会散去。于是,下一个议题又开始了:筹饷。
既然下旨要关宁军来勤王,众义士又批驳了卜大醒的投降主义右倾思想,接下来就该君臣一心,抛弃一切杂念,守京城败李逆了。
那么,守京城最重要的是什么?
地球人都知道:饷银。
没有饷银,不管士兵还是民壮,分分钟集体哗变,还守个毛。大明这些年来被守城士兵卖掉的城池还少吗?
可朝廷现在穷得都要当裤子了,崇祯皇帝的袖子磨破了都没人补,拿什么发饷。所以议题一开,先是户部兵部哭穷,然后就演变成了群臣集体哭穷的大合唱。
对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皇帝也没办法。最后,终归还是走了老套路:号召群臣捐款。
捐款这种事,按照标准套路,大家肯定都是先看领导的,然后根据领导的数目依次降档。
于是,场面上理论等级最高,京城中人皆尽知的头号大财主,周太后之父,老国丈周奎,第一个被拎了出来“乐输”。
然而,国之将亡,必遍地傻逼。
周奎,这个靠女儿上位的算命先生,和之前被煮了大骨汤的福王一样,在这种节骨眼,居然毫无廉耻的大肆哭穷,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百般耍赖演戏。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周国丈这才答应出四千两银子助饷。
于是群臣比照此例,依次认捐。
讲真,这已经比历史上好那么一点点了。真实历史上,周奎始终一毛不拔。最后,拿着女儿周皇后变卖首饰的五千两银子......然后从中又拔了两千的毛,周国丈最后只上交了三千银子给朝廷。
这些蠢货也不想一想,就他们这种只能依靠老朱家混日子的皇亲国戚,一旦改朝换代,捏在手里的银子,连带他们本人的性命,可有一样能存活下来?
终于,漫天乌云笼罩下,大明朝的最后一次大朝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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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皇城的第一步,走在队列最前方的冯荆介冯老爷,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今日出宫的群臣,纷纷失去了往日谈性。所有人在沉默不语中,匆匆散去。
冯老爷同样如此。只见他甩着官服袍袖,一路安步当车。不一时,冯老爷施施然来到了陆家烧饼门前。
陆家烧饼铺侧面,有一条偏街。此刻,就在偏街口,停着一辆半旧的老式马车。
掀起帘子,冯老爷麻利地窜进了车内。
“来了?”
“来了!”
“你姐和平儿他们都安顿好了没有?”
“好得很,在天津梅老爷家的酒店住着呢,吃住都好,外甥们也好!”
“那就抓紧走。”
已经等候在车里的小舅子唐三,穿着一套不起眼的粗布短褐。见自家姑爷上车,唐三急忙递过来一套寻常袍服,伺候姑爷更衣:“今日就走的话,明日朝会,皇上该不会寻您吧?”
“明日没有朝会了。”
用惆怅的语气下了定语后,匆忙换着衣服的冯老爷,脸色却是十分复杂,不但混合了三分羞愧,三分愤怒,还有三分的不舍:“即便有,我这种愚蠹之辈,成日价尸位素餐,大约皇上也是记不起来的。”
唐舅哥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不一时,见姑爷换好衣服,他便钻出车,扬鞭赶马,径直东去。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花费了大约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了外城角的东便门前。
东便门,在这之前,也是外城百姓惯常出入的城门之一。可如今因为军事行动的关系,京城东西两处便门,早就关闭许久了。想出城,就只能去限时开放的那四门,然而那四门盘查极其严密,并不好进出。
勒马,停车,唐三将姑爷从车里扶下来。紧接着,二人匆匆上前,然后唐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型木牌,给靠在城墙上懒洋洋的巡丁看了一眼。
那巡丁见了此物后,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甩头,示意唐三去城门洞内侧,巡丁用来值班的藏兵洞。
唐三二话不说,带着姑爷进了那道砖砌的小门。
理论上应该昏暗阴森的藏兵洞,却因为两盏煤油灯的关系,十分明亮。里面三四个巡丁的面貌,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进来后,唐三再次出示了牌子。然后,一个穿着巡丁服饰,微胖的年轻人,打开了木桌上的册子,开始核对:
“代号。”
“润三十三。”
“身份码。”
“。”
“嗯,可是鸿胪寺冯荆介和唐三?”
“正是。”
“等着吧。”核对完毕后,小胖子说道:“等其他几位来了一起走。”
说到这里,胖子想了想又安排道:“给他们点干粮和水,再去个人,把马车处理了。”
冯老爷这一等,就在藏兵洞等到了入夜。这个过程中,朝会五义士先后来到了藏兵洞,几位老爷以另一个方式重新见面了。
天黑后不久,东便门开了一道缝隙,一行人偷偷熘了出去。在外边的城廓,已经准备好的车马,会连夜将客人转移去天津。
站在城头,用红外望远镜看着马车离去的刘旺,回到了藏兵洞。
此刻的他,已经不再穿着巡丁服饰,而是换了一身打着补丁的苦力装。
面对周围一群同样换了衣服的手下,刘旺布置起了最后的任务:“最后一批人也送走了,现在京城我的级别最高。我现在下令,所有人按照三号预桉,开始潜伏。”
“是。”
“注意,接下来的日子,你们要保持贫农身份......三代贫农那种。潜伏期间注意周围环境,就都窝在贫民区,不要往富贵人家凑。”
“是。”
“最后的日子到了,挺过去咱们就要功成,诸位努力!”
“刘队长保重!”
“全体分散撤退。”
安排完这一组即将潜伏的行动队员后,刘旺随即又赶到了宫城外的安全屋......这里已经有另一组待命的队员在等他了。
至于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来皇城......绝密任务,不便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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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终归远去。
京城里的百姓,并不知道夜中发生了什么。大家在睡梦中,等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今天,一六三六年十月二十日,在这个位面,大明帝国迎来了最后的结局。
清晨,快马而来的军报带来了最新消息:李逆已至涿州。
京城当即关闭九门,阖城戒严。
午后,快马而来的军报带来了最新消息:李贼已至房山,
傍晚,快马而来的军报带来了最新消息:李闯王已至丰台。
这个时候,站在城头的守军,已经能看到奔驰而来的敌骑了。
而就在入夜前,士气高昂的闯军,开始尝试以飞梯攻西直、平则、德胜诸门。守军随即或逃或降。
随后,和历史上相似的一幕出现了:兵部尚书张缙彦把守的正阳门,太监王相尧把守的宣武门,相继开城。
已经开始占据京城外城的闯军,连夜和一些守军发生了冲突。及至后半夜,城中已起了火头,火光映天。
站在寝宫前,望着天空中明亮的红色光芒,时年二十五岁的崇祯皇帝,情知大事不妙,心情极度沮丧。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皇帝便于宫中彻夜饮酒,并言道:“苦我民尔。”
见皇帝意志消沉,太监张殷上前劝皇帝投降,却被一剑刺死。
就这样,预示着大明王朝覆灭的十月二十日,以李自成开始占据京师外城而告终。
又是一个黎明。
一六三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晨。
皇帝照常上了早朝。他身穿十二团龙明黄龙袍,端坐在皇极殿前的龙椅上,静静等待着帝国的臣子们前来议事。
皇帝的身边,今天人格外少。除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外,只剩余了一群低品级的小太监。其余宫中大铛,踪迹全无。
不久后,上朝的臣子终于来了。
只见空荡荡广场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穿着全套大明朝服,沿着往常群臣上朝的路线,缓缓来到丹陛前,下跪行礼:“臣卜大醒,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
望着唯一来捧场的臣子,皇帝终于破防了:“煌煌大明,却唯你我君臣二人。”
推开桉几,神色已然有些癫狂的皇帝,大步来到殿前,扬臂推锥,亲手敲响了景阳钟,召集百官。
悠远的钟声随之荡漾开来,传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久久未曾停歇。
可是,任崇祯如何奋力敲钟,许久时间过去,空旷的殿前,依旧只有卜大醒孤零零一个臣子矗立在原地。
“亡了,终究是亡了!”
貌似癫狂的崇祯皇帝,仰天大笑,复又悲哭三声。随即,他拔出腰间平时并不佩戴的宝剑,大步向后宫赶去。
一众太监急忙跟上。
到了这个时候,社稷将覆,乾坤倒转,早已准备好殉国的卜大醒,也就不再遵循什么宫中礼仪了。于是他一个外臣也匆匆跟在了皇帝身后。
就这样,一行人径直入了后宫。不一刻,皇帝当先踏进了坤宁宫内殿。
内殿中,早有预感的周皇后,已经穿着皇后正装,和往日得宠的田贵妃、袁贵妃一起,静静坐在座椅上,等待着皇帝的来临。
在皇后面前站着的,还有三个少年人:太子、永王和定王。
原本面露狰狞的皇帝,见到这一幕后,面色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他缓缓走到太子朱慈烺面前,摸了摸太子头顶,然后下令,命太监将三子带去后殿,找些贫民衣物,换装后,将他们送去各自的外戚家中。
安排完这些,皇帝开始履行下一道程序:为避免被反贼凌辱,他要求皇后自杀。
早有准备的周皇后,先是与三子诀别,复又在皇帝面前下跪,行了最后的夫妻大礼:“妾随陛下十八年,卒不听一语,今日同死社稷,亦复何恨?”
说完,周皇后平静地去了后殿,上吊自尽。
田贵妃也默默地回了后殿,一同上吊。
在这个过程中,面露悲痛的皇帝,拿起桌上的酒壶,连饮十数杯烈酒。
最后,大约是酒量终于麻痹了神经,皇帝遂抽出剑,一剑捅进了尚在哭哭啼啼的袁妃心窝。
做完这一切,袍袖上沾满鲜血的皇帝,去了后殿。看到皇后和田贵妃的尸体后,皇帝又开始在后殿寻找长平公主。
不料,寻了半晌,并没有发现长平公主朱媺娖的身影:“阿九呢?”
一旁宫女瑟瑟发抖,言道公主从早上就不见了。
和历史上不同。这个时间段的阿九,年方六岁,个头很小,大约很容易就找不到了。
未己,寻不到公主的皇帝,又提着剑,去了自己的嫂子,明嘉宗朱由校之妻,张嫣张皇后的寝宫。
结果,寝宫中却是空无一人,遍地凌乱,宫女太监纷纷不知所踪。
长叹一声后,崇祯再出得宫门,命王承恩寻了些马匹和武具,分发给了身边所有太监。就连文臣卜大醒,也分得了一柄短剑。
接下来,崇祯手执三眼火枪上马,与数十名太监组成的骑兵队伍,同至东华门。
不料,东华门上守军见到身穿黄袍的人影,当即乱箭射下,硬生生阻止了皇帝出门的想法。
到了这一刻,皇帝终于醒悟:臣子们今天是决不允他出逃京城的了。
带着不甘和不能置信的心态,崇祯之后又绕路文华门,一路奔行到了朝阳门前。
预料之中的结局再一次出现:世受皇恩的成国公朱纯臣,闭门不纳。
眼看着最后一丝逃命的希望破灭,万念俱灰的崇祯,调头回到了皇城内。
这个时候,皇帝身边,随从早已星散,只余二人在侧:卜大醒和王承恩。
而已经变得浑浑噩噩的皇帝,一路摇摇晃晃,只往后宫处行去。
不知不觉间,皇帝穿过了神武门,登上了后宫的制高点:煤山顶的寿皇亭。
站在寿皇亭旁的一刻歪脖树下,业已浑身虚脱的崇祯皇帝,扶着树桩,最后一次观览了他的大明江山。
当其时,远方黑云笼罩,京城内外火光映天,遍处狼藉。隐约间飘来的滚滚浓烟,混合着喊杀声,活脱脱一副末世景象,却是大明江山的真实写照。
见此惨状,崇祯厉笑一声后,长叹道:“国君死社稷。二百七十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
说完这句,崇祯解下了腰带。一旁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哽咽着接过,替皇帝在树枝上绑好了绳环。
这边厢,皇帝脱下明黄外袍,然后咬破手指,在蓝色中衣上写下了那封血书:“朕自登基八载,虽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全程,东宫太子讲读长跪不起,以额头覆地。
待到皇帝写完血书,王承恩跪倒在地后,皇上先是以发覆面,然后抬脚,踏上了王承恩嵴背。
这时候,卜大醒开始行三跪九叩的送君大礼:“皇上且先行片刻,臣随后就到。”
下一刻,皇帝将腰带套进脖颈,然后脚下一使力,蹬开王承恩,将自己挂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