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阴暗的走廊,带着节奏的皮靴,幽暗的混响,好似青鬼夜行。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长,由远及近的皮靴声,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是这间吧?”
“是。”
“打开。”
下一刻,哗啦啦的钥匙声,开锁声,吱吱嘎嘎的门页声连续响起。
最后,是冷硬的呼喝:“吴法正,提审。”
然而,端坐于木板床上的吴法正,却早已做好了准备:看守出现时间不对,现在不是放饭的时候。另外,来得除了当值看守外,还有另一个......想必是提审。
有了这个判断,原本倒卧着的吴少爷,迅速起身,用桶里的净水洁了面,然后又认真穿好了代表着身份的青衫,再将披散的头发用布绳扎好......这一切做完,看守刚刚好掏出钥匙开门。
环境对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待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吴法正就记牢了所有看守的脚步特征。
踏上灯影浮动的青砖走廊,和想象中不同,吴法正现在的表情,却是放松中带有一点渴望。
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的人,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态的。事实上,不论古今,但凡能挺过单独关押的犯人,都属于神经强大的硬核派,有资格被喊一声好汉。普通人被这样关押,时间一长就疯傻了。
所以,他现在只想找人说说话。至于说什么,随便吧,无所谓了。
随着看守穿过几道铁门,一路走到青砖通道尽头。将时不时飘入耳中的惨叫声抛在身后,踏上砖砌的旋转楼梯,吴法正最终登上了地面。
地面一楼,同样是长长的过道和两旁的房室。不同的是,在这里,随处能看到透过玻璃窗乱入的阳光。
阳光很重要,因为吴法正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然而在情报站本部,阳光永远都是奢侈品。还没来得及享受阳光的吴少爷,说话就被人押进了审讯七室。
七室是去年新修的审讯室。这里的配置和其他室区别不大,都是冷色调外带审讯桌椅。唯独不同的是,七室墙面上,多了一幅电脑桌面大小的镜子。
吴少爷进门后,见到端坐在对面的两位,情知是要过堂。
过堂,就要说话聊天。心情不错的吴少爷,不但抽空打量了四周,顺便还对着墙上的银镜整了整头发,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就差高喊我是峨眉峰了。
顺从地坐在老虎椅上,配合守卫用铁扣锁住手臂的同时,吴法正平澹地看着对面的审讯官。
今天主持审讯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少爷的老熟人,天津站资深特工火贵。
此刻的火贵,再不是那个穿着粗布短褐,腰挂白布围裙的伙计了。只见他一身板挺的新款小翻领情报系专用天蓝色军服,头戴大盖帽,国徽闪闪发亮,胸前五颜六色的资历章引人注目,活脱脱一副帝国精英模板。
此刻,隔着一张桌面,火贵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吴大少爷。
乍一看,裂了口的青衫,凌乱的发型,吴少爷貌似和来时没多少变化。
然而终归还是有改变的:苍白的脸色,还有脸上隐约的伤痕......这个是第一次初审时同僚给少爷留下的纪念。
当其时,审讯科重点关注审讯的对象,是和吴法正同车押送来的护卫和尚。
至于吴法正,由于那份资料当时刚报上去,没有回复,所以此君被草草审问几句后,就扔进了单间,一直晾到了今天。
就初次交锋那点短短的时间里,吴少爷还因为不了解专政铁拳的威力,从而摆读书人的臭架子,导致脸上挨了几下狠的,到今天都没有完全消退。
回忆了一番前因后果,仔细观察一番后,火贵突然变脸,笑嘻嘻地打破了房中的沉默:“少东家,精神健旺啊!”
出乎火贵意料的,吴法正此刻眼神清明,反倒客套起来:“彼此彼此。火兄弟一身好行头,想来是升官了,恭喜恭喜!”
“哎幼,不错,这是修炼出来了。”火贵有点意外的挑了挑大拇指,侧头示意旁边的同僚开始记录:“那咱们就正式开始。”
“姓名。”
“年龄。”
“籍贯”
......几个常例问题后,火贵感觉到对方这一次还算配合,于是问出了话题:“那么,说一说义鑫隆商行在关外的商务情况吧。”
吴法正闻言,略笑一笑,然后很平澹地捡着他知道的内容,大略说了一些。
听完这一段众所周知的大路内容,火贵的问题马上加码了:“很好,下面说一说义鑫隆和建虏之间的商贸往来吧。”
“都是正常买卖。”
放下架子的吴少爷,这时候的智商是重新占领了高地的,所以他一句掠过后,终于开始反击了:“就此事,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我乃是大明官授秀才功名。贵众如此这般......是奉了谁家的王法来审秀才?”
“想来这旬月天气,你家曹大人还未及扯旗吧?再是把衣冠换尽,却也还顶着大明总兵的官帽吧?”
说到这里,吴秀才冷笑一声:“拿着......后朝的剑?来斩本朝的秀才?......这怕是不大合适吧?”
“少东家不愧是晋中五秀之一啊,这一套一套的,窦娥怕是都没你冤!”
吴法正的言语,火贵一点都不稀奇。天津站成立这许久,他见多了如此套路的对诘。
“友情提示你,和尚那里,已经审清楚了。”伸手拿起桌上烟盒,抽出一根本地产的郁金香点着,再深深吐一口烟气,火贵这才悠闲地说道:“那咱们就先来说一说大明王法。”
“自有明以来,虽说朝廷屡开边市,但铁器、食盐、粮食这几类,可都是明令禁止的。少东家你学富五车,这些该不会不知道吧?”
说到这里,火贵举起手臂,止住了吴法正欲张之口:“我知道你想说,边市是在边军监督下,晋商按照朝廷许可,交易货物给蒙古友人的......譬如,土默特?。”
“哼哼。”
火贵玩味地盯着吴法正,一字一顿说道:“边军装做来得是蒙古人,晋商也装作交易对象是蒙古人,后金人也装作自己是蒙古人......你们这个套路,早就天下皆知了,连宫里的崇祯皇上都知道......还当自己是白璧无瑕呢?”
火贵说到这里,终于变了脸:“吴法正,即便是按大明律,你自己说,义鑫隆该当何罪?”
火贵的话语,令吴法正结巴着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这种局面下,大家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狡辩又有什么意义。最终,他只好喃喃地小声道:“便既如此,你家总兵也管不到宣府的事!”
“笑话!假马市贸易,窥觇虚实。甚至窃买军器,泄露军情,实属中国罔利之徒。”
火贵狠狠拍了一掌桌子:“吴法正,须知你这大明秀才上面,还有一个称呼,是‘汉人’,还有一个国家,叫‘中国’!”
看一看你们晋边的万里边墙,那都是你祖宗修的!有史以来,历朝历代,汉人王朝哪一个不是视外虏如虎狼,禁盐铁而拒之?
“莫要在这里扯什么后朝管辖权了......吴法正,你自己说,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换成哪一个前朝,你义鑫隆所作所为,当不得一个抄家灭族之罪?”
吴法正苍白的脸上,这一刻终于渗出了汗水。
眼神中透露着复杂,纠结挣扎了半天,最终,他还是颓然一叹:“罢了罢了,生不逢时,合当遭此一劫......和尚那个建奴探子你们都问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
“那也是要相互印证的。”
见对方放弃了抵抗,火贵于是再次开始了审问流程。
这一次,吴法正再没有隐瞒什么,将他所知道的,义鑫隆长期以来给蒙古部族,乃至后金部落提供粮食铁器等等战略物资的买卖情况,都讲了出来。
不过他毕竟不是具体经手人,所以这方面只是说了个大略,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然而这些已知信息,本来也不是火贵的目的。
下一刻,火贵终于问出了今天的重点:“说说你那本《南域游记》吧。”
吴法正闻言一声苦笑:“我就知道,今日之劫,都是书稿惹的祸!”
“知道就好,说说吧。”
“还说什么。一路南行所见所闻,不都在上面写清楚了吗?”
“说一说,这本书稿,最终是不是会出现在皇太极的桉头啊?”
吴法正突然沉默了。
许久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大约是不会的。”
“大约?......你这稿子,已经是按照情报的标准来写了。你现在说不打算献给皇太极,我不信,我估计你自己也不信。”
“火兄弟,你没猜错。我这书稿,一开始就是打算由商队交给后金的。”
“哦,呵呵,后来呢?”
“后来我后悔了呀!”
吴法正这一刻,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坐海船回程的路上,我就改了主意。我原本打算,回去后就与父亲长谈,令族中改弦更张......好歹也要与你家大帅两头下注,再不能死押后金的。”
吴法正说到这里,仰天长叹:“唉,现在说这些,你横是不信的。罢,罢,一步错,步步错。”
“哈哈哈......谁说我不信的。”
突然间,从墙壁上的银镜后,传来一声大笑。
很快,一串脚步声响起,随之,门被推开,一群人走了进来。
“敬礼。”
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敬礼的,是火贵。
错愕的吴法正,眼睁睁看着一个高瘦的男人走过来,拍两下肩膀,笑吟吟地对他说道:“小伙子,你信不信,我听过说你方才段话的人,比你生平认识的人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