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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招摇的夹竹桃精。  “郎主,天黑前, 我们还来得及入城吗?”

娇媚婉转的声音稍稍缓解了尉迟金乌心中的焦虑, 他象征性拍拍爱妾的大腿,薄薄衣料下富有弹性的触感传来, 可以想象去掉那层碍事的衣料之后摸上去的滑腻, 但他现在没心思与爱妾调情。

“应该可以吧。”尉迟金乌皱起眉头,不确定道。

他本是于阗国王族, 这次奉于阗王之命,前往中原朝贡。

此时的中原, 大隋刚刚代周而立, 成为新兴的北方王朝。

隋帝杨坚雄心勃勃, 励精图治, 使得这个新王朝的生命力,正如冉冉上升之朝阳, 焕发无限光彩,便连南方陈朝,也遣使入朝相贺。

于阗虽然偏居塞外一隅, 又是蕞尔小邦, 但时常被突厥骚扰, 不胜其烦, 于阗王听说隋朝今年迁入新都, 大赦天下, 就赶紧借着这个机会, 派出以尉迟金乌为首的使团, 携带重礼至大兴城觐见隋帝,一则修好关系,二则请求隋朝出兵保护于阗。

谁知这一路上并不顺利。

离开于阗,一行人途经且末,车队马匹就突然生病,上吐下泻,好容易休养数日,重新启程,又遇上这种坏天气,尉迟金乌心头烦躁不安,恨不能插上双翅立马飞到大兴城。

他忍不住又朝马车角落瞟去一眼。

那里叠放着两个箱笼,里面装的是尉迟金乌的随身衣物,因为车厢宽敞,箱笼不大,尉迟金乌特意让人搬上自己的马车,不必挪到后面去。

他频频注目的举动也让爱妾发现了,后者嫣然巧笑:“郎主,莫非那箱笼里还藏了一位大美人儿?”

尉迟金乌紧绷的心情因这句玩笑而稍稍展颜:“若真是大美人儿,你又如何?”

美妾娇嗔道:“那妾只好主动让贤,将郎主拱手相让了!”

尉迟金乌大笑,将她搂入怀中,两人肌肤相亲,你侬我侬,这一闹,倒也将尉迟心中大半乌云都驱散了。

“我若告诉你,你绝不可外传,起码在我们抵达大兴城之前,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他越是疾言厉色,美妾就越是好奇,拉着尉迟金乌的袖子使劲撒娇,又好一顿厮磨。

尉迟金乌这才缓声道:“那箱笼里头,放了一样贡品。”

美妾疑惑:“贡品不是都放在后头马车内了么?”

尉迟金乌:“那些只是普通物件,纵然金银珠宝,隋帝乃大国皇帝,又怎会放在眼里?”

美妾越发讶异:“咱们于阗小国,还有什么好东西,能让隋帝也稀罕不已的?莫不成是稀世美玉?”

尉迟金乌捏一把对方俏脸:“聪明,的确与玉有关,不过不是普通的玉,乃是天池玉胆。”

美妾惊呼失声:“就是那传说中,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玉胆?!”

话未竟,嘴已被尉迟捂住,美妾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忙低声道:“妾失态了,这宝贝乃是于阗镇国之宝,王上竟舍得往外送?”

尉迟金乌无奈:“舍不得又有什么法子?这次王上想与隋朝结盟,必得拿出点好东西,才显诚意十足。”

天池玉胆虽有天池二字,却与天池无关,它乃是于阗国一名樵夫在山中砍柴时无意中发现的,樵夫误入山洞,于洞穴深处发现这块如同山心一般的玉石。传说它周身剔透如晨露,石心中间一团冰蓝,如同被群山覆雪环抱的天池,故而得名。

樵夫将其献给上一代的于阗王,传闻当时于阗王的母亲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将玉胆削下一片磨成玉屑入药,不仅完全康复,甚至肌肤如新,容颜重焕。据说这位王太后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直到前些年才去世。

如此一来,天池玉胆之名不胫而走,在许多人眼中,它不仅能令人恢复青春年华,更能治疗疑难杂症,为练武之人伐筋洗髓。这样一件宝贝,自然人人觊觎,只可惜于阗将其视为国宝,谁也不知道于阗王把它收藏在哪里,突厥人对于阗小国虎视眈眈,其中想必也有玉胆的缘故。

于阗王并非傻子,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比起亡国灭种,家破人亡,一块玉胆当然没有那么重要,将它献给隋帝请求庇护,总比给突厥人夺走来得好。

美妾听罢这一段来龙去脉,不由咋舌:“可是郎主,这么珍贵的一件宝贝,一路就这么几个人护送,真的无妨吗?”

尉迟金乌笑道:“你别小看外面几个人,那可都是王上身边的绝顶高手,这次几乎全部被派来了,他们看上去越不显眼才越好。”

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再传第三人之耳。”

美妾连连点头:“妾知利害的,若是泄露出去,此行免不了有性命之危,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尉迟金乌抚弄她一头乌发,满意道:“你跟着我四五年,我向来知道你是最懂事的。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等我们入了城,隋帝必会派人前来护送我们进京,届时就安稳无忧了。”

两人耳语之间,风越来越大,夹沙带雪,牢固的马车也微微晃动,发出不堪负荷的声响。

尉迟金乌没了交谈的兴致,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爱妾揪紧了他的衣裳,整个人几乎缩在他怀里不敢动弹。

在呼啸不休的风声中,尉迟金乌似乎听见一波马蹄声由远而近。

这种天气下还疾行的队伍,不大可能是惜命爱财的商队,说不定是隋帝派来接应他们的使者。

尉迟金乌精神一振,对……”

车帘被掀开,侍卫自外头探入半个脑袋,急急道:“郎君,这风沙太大了,我们先去前边暂避——”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尉迟金乌从被侍卫打扰的不悦,到愕然睁大眼,也不过须臾工夫。

他眼睁睁看着血光一闪,侍卫的头颅飞起,砸上车内顶部,又重重落下,在白色羊毛毡子上滚了几圈,残血将无瑕染上鲜红,最终滚到尉迟金乌脚边。

耳边爱妾的尖叫声传来,这一刻却变得何其遥远,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蒙上薄纱,朦朦胧胧,听不分明。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内心早已焦急咆哮催促自己躲闪,但他养尊处优多时的身体却跟不上反应,直到胸口传来冰寒刺骨的剧痛。

尉迟金乌的视线被漫天血红覆盖。

原来一个人从生到死,是如此之快。

这是他倒下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大雪纷飞,足以覆盖世间一切污秽。

然而也仅仅是暂时遮掩,一旦云开雪霁,秽物又会重新露出。

有些人间丑恶,却连鹅毛大雪也无法盖住。

干涸的血变黑,混在雪块之中,乍看像从积雪里冒出来的石头。

死去多时的马匹倒卧在地上,边上马车翻倒,几个脑袋被半埋在雪中,眼看已是气绝多时。

马蹄声由远及近。

十数骑浩浩荡荡,自雪中疾驰而来,马蹄踢出的冰雾与雪花混杂纷飞,氤氲出团团朦胧烟气。

为首之人一身黑貂裘衣,将脑袋遮得密密实实,唯有衣袍灌风扬起,猎猎作响。

后面十多人裹得更加严实,连袖口都扎得紧紧,无人愿意将肌肤暴露在这恼人的风雪中。

他们似乎早已预见眼前这场变故的发生,非但没有表现惊诧恐惧,反倒纷纷下马上前,弯腰察看。

一具尸体倒卧雪上,后背被积雪覆盖大半,只露出一截几乎与冰雪同色的脖颈,一道伤口从咽喉处延伸到后颈,皮肉外放,深可见骨,几乎把脖子切开一半,可见杀人者之用力。

一只掩在黑貂裘衣下的手伸过来。

这手白皙修长,被薄薄皮肉裹着的骨节既不显嶙峋,亦不臃肿,恰到好处,如亭亭舒展的玉竹,无须做什么花俏举动,便已令人不由自主将视线停驻于上头。这样的一双手,非出身人间极致的富贵,是绝养不出来的。

但手的主人却不避污秽,抓起一把沾血的冰雪揉搓片刻,旋即松开,残雪从指间簌簌落下,沾在衣角皮毛上流连不去。

男人低头一看,眉头微微拧起。

旁边的捕役正愁没机会巴结这位从京城过来的大人物,见状忙掏出一条干净帕子,堆着笑上前。

“小人这儿有帕子,您——”

话未说完,便见对方将整件貂毛氅衣除下,直接往后一抛!

在捕役小吏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男人的大氅被他身后的年轻人接住。

裴惊蛰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郎君……”

“拿着。”男人淡道。

没了大氅遮挡,他的衣袍直接暴露在风雪之中,玉冠白衣,广袖狂舞。

旁人看着都觉得牙齿上下打颤,男人却面色不改,弯腰低头,继续去看那具尸体。

白衣人有些惊奇。

在他看来,以佛耳的武功和杀意,今夜就算杀不了凤霄,最起码也能绊住他,谁知突厥第一高手竟如此虚有其表,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凤霄就得以脱身并追上来。

“凤郎君武功之高,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凤霄道:“是你根本就没想走远吧,今夜来的这些人里,就数你的来历成谜,难道阁下不想介绍一下自己,就这么无名来去吗?”

白衣人:“名字不过称谓,百十年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凤郎君何必执着?”

凤霄哂道:“越是说这种话的人,就越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你一身白衣无尘,内里必然是个挑剔之极的人,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又怎会像你表现出来的洒脱?”

白衣人笑道:“我对凤郎君如何评价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给崔道长下了剧毒,将他拘在身边,生不如死,为何他还盼着你来救他?难道这世上真有喜欢被虐待的人?”

崔不去冷冷道:“我不喜欢被虐待,但我知道,落在他手里,比落在你手里要好些。”

白衣人诧异:“我除了带走你时用了点手段,其它时候何尝不是以礼相待?”

崔不去:“他做事,自有他的目的和分寸,你却不将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去去啊,难得听你在外人面前夸我,我这心里头,真是受宠若惊——”

受字出口时,凤霄就已身形一晃,朝他们飘过来。

白衣人反应极快,当下抓着崔不去疾退,甚至隐隐将崔不去往前推了推,打算随时用他来挡住凤霄的攻势。

谁知凤霄压根就不打他的要害,反而将手伸向戴在他脑袋上的幂离。

白衣人一惊,想要抓住幂离已是不及,头顶一空,顿时冷风灌顶,冰凉萦绕。

崔不去咳嗽两声,不掩诧异。

凤霄更是笑道:“原来这年头和尚也这么不老实,不好好待在庙里敲木鱼,还跑来抢玉胆,你家住持是哪位?等我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月色在白衣人那颗光滑锃亮的脑袋上微微反光,凤霄忍不住想起鸡蛋,还是剥了壳的那种。

正巧崔不去又咳嗽起来,凤霄错眼一看,对方仿佛也在借咳嗽掩饰笑意,不禁觉得这病痨鬼跟自己还是挺有默契的。

白衣人被揭开幂离的瞬间,脸上闪过恼怒之色,但很快冷静下来。

“小僧居无定所,闲云野鹤罢了,法号贱名,不足挂齿。”

凤霄哦了一声:“原来是个野僧,那就不能自称和尚,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借和尚身份逃过徭役,看来本座得带你回去好好讯问才行!”

他说罢就伸手来抓白衣人,后者十足警惕,在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就已飘身后退,一退十来步。

凤霄却紧追不舍,一跃而起,大有抓不到人不罢休的架势。

白衣人微微皱眉,他不怵与凤霄交手,却不想浪费时间,更不想暴露武功,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来历,便在对方攻来之际,将崔不去往身前一推,直接推向凤霄,他自己则转身跃起,意图离开。

谁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长剑铮然作响,划破长空,朝他迎面袭来。

今夜月色明亮,云淡星稀,足以让白衣人看清对方的面孔。

赫然是方才被高宁劫持走,又去而复返的裴惊蛰!

一个凤霄已是难对付,再加上一个裴惊蛰,哪怕后者武功不足为惧,但苍蝇在耳边嗡嗡乱绕,也是够让人心烦的了,白衣人知道今晚注定无功而返,便不再恋栈,当即旋身避开剑光,直接借力踩住一根树枝,斜斜往屋顶飘去,裴惊蛰再要去追,对方已是走远了。

“别追了。”凤霄道。

裴惊蛰从树上落下,惭愧道:“属下不力,没能将高宁擒住。”

凤霄:“他的武功远胜于你,你能从他手中逃脱,已经是省了我去救你的工夫,我还得谢谢你才是。”

裴惊蛰一时竟弄不清郎君这话到底是贬损还是夸奖,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多,多谢郎君赞誉,属下愧不敢当?”

崔不去:“他在嘲讽你,你以为他在夸你?”

裴惊蛰:……

凤霄:“抱歉,这孩子有点傻,让你见笑了。”

崔不去:“习惯了。”

裴惊蛰好容易忍住嘴角抽搐,询问道:“郎君,方才那和尚,可需要我去查查他的身份?”

凤霄望向崔不去:“崔道长应该知道罢。”

崔不去:“我的确猜了一个人,但不知是不是。”

凤霄:“说说。”

崔不去:“玉秀和尚。”

那是谁?

裴惊蛰有点茫然,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也没搜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崔不去道:“此人师承天台宗智者禅师,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不算江湖中人,他一般都待在贵人身边,退居幕后,出谋划策。”

听见贵人二字,裴惊蛰隐隐察觉了什么,但又不好问出口。

凤霄已道:“晋王。”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崔不去:“不错。”

晋王杨广,当今天子第二子,与太子杨勇,同为独孤皇后所出,却比太子更加活泼外向。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对比不会撒娇耍痴的长子,自然是杨广更加讨父母欢心,这在朝中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

裴惊蛰甚至听到风声,天子志在伐陈,统一南北,正物色统帅人选,皇后有意让晋王为副帅,跟随正帅出征,这一笔天大的军功若到手,满朝文武谁还敢说晋王只是自小被帝后溺爱的顽蛮小儿?只怕到时候晋王功劳煊赫,还要更甚于太子殿下。

身为这样一位贵人的谋士,玉秀和尚自然是前程似锦,混迹江湖,不如以后被封个国师当当。

裴惊蛰倒抽一口凉气。

他自然不是害怕玉秀,而是忌惮玉秀背后的人。

“晋王的人,他不知道解剑府吗?为何会来蹚这趟浑水?”

凤霄:“那自然是因为他也想要玉胆。”

裴惊蛰:“为晋……为他家主人拿的?”

凤霄嗯了一声:“这次玉胆失窃,解剑府任务失败,失职在先,谁能先找到玉胆,谁就是帝后眼里的功臣,晋王想插一脚,并不奇怪。就连崔道长身后的左月局,不也忍不住下手了吗?”

崔不去:“听不懂。”

凤霄:“你装傻装得太敷衍了。”

崔不去:“那我下次装认真一点。”

说罢,他露出微微惊诧的表情:“你在说什么?什么左月局,我听不明白。”

凤霄点点头:“语气欠佳,表情到位了。”

裴惊蛰:……

咕的一声,打断这尴尬的沉默。

崔不去坦然道:“我饿了。”

“我也从未见过,此人没有在人前露过脸,每次都在阴暗小屋的屏风后面与我们说话,声音有些苍老,应是上了年纪了。”崔不去张口就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凤霄皱眉沉吟,心说难道是皇后身边那位深得信任的郑内侍?

“声音可还阴柔?”

崔不去:“除苍老之外,无甚特别。”

凤霄叹道:“崔道长一表人才,智谋无双,可惜上头还压着个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处处受人掣肘,终究是不如自己作主来得痛快啊!”

两人身处如此环境,仍不忘互怼。

崔不去:“可不是吗,就跟凤郎君一样,上面也有个刑部尚书。”

凤霄笑道:“刑部尚书形同虚设,说到底,我这解剑府,与左月局终究不同,皇后固然与天子并称二圣,但说到底,这天下还是一个人的,你在那个人手底下,跟在那个人的妻子手底下,终究有所不同。依我看,你那副使,不当也罢,不如到解剑府来,我予你四府主之位,又许你生杀予夺之特权,但凡左月局能给你的,解剑府能给你,左月局给不了你的,解剑府也能给你。”

崔不去奇道:“我既然是左月副使,在解剑府也要在你之下,你能给我的,与左月局有何不同?”

凤霄:“那自然不同,一个糟老头子挡在你前面,怎如我这般风姿卓越天纵奇才来得赏心悦目?”

崔不去:……

凤霄:“你日日看着我,心情也会变好,心情既好,身体自然不药而愈,这难道不是大大的好处?”

崔不去沉默片刻,忽然道:“凤二府主,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凤霄挑眉:“那是自然,你如今才意识到么?”

崔不去诚恳道:“但你也是我见过最厚颜无耻之人。”

凤霄哈哈一笑:“天下间能成大事者,岂有面薄如纸的?所谓颜面,只会作茧自缚,令自己寸步难行,单是看那佛耳,明明打不过我,还非要说是我不专心,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就足见此人过分爱惜名声,无论在武道还是在富贵权力追求上,都很难达到巅峰。沙钵略座下若只有这么些人,恐怕也难成大事。”

崔不去道:“据我所知,佛耳虽然号称突厥第一高手,但近年来,突厥高手辈出,已经故去的狐鹿估暂且不提,东突厥的处罗侯自己就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阿波可汗座下,也有一个叫耶楼和的人,貌若女子,武功却极为狠辣,路数不同寻常,这些人都是不可小觑的强……”

凤霄正听得认真,就听见敌字还未说完,对方已经咳嗽起来。

虽然崔不去捂住嘴巴,但咳嗽声依旧从指缝里流泻出来,很快就压抑不住,越发剧烈,如果不是两个云海十三楼的人被凤霄放倒,现在他们肯定早已被发现了行踪。

伴随着咳嗽,噬骨般一抽一抽的痛楚开始从体内某一点扩散开去,很快就蔓延到全身各处,从指尖到五脏六腑,乃至太阳穴都开始发疼,这是奈何香发作时的症状,而他身体本身的虚弱则加重了这种情况,以至于每次毒发时都需要忍受比常人更多几倍的痛楚。

但即使是如此,崔不去居然也没有发出咳嗽声以外的呻|吟或痛呼。

解剑府不是没有对人用过奈何香,凤霄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奈何香的折磨下痛哭流涕,有问必答,意志彻底崩溃,就算最后解了毒,心志也已耗损大半,身体慢慢也跟着被拖垮了,不是废人,胜似废人。

但没有半点武功的崔不去,毒伤在身,却还能跟着他跑遍大半个六工城,忍到此时方才发作。

说到底,对方是左月局的人,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用奈何香来对付他,是不是过了一点?

生平头一回,凤霄凤二府主自我反省了那么几息的工夫。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无用的情绪推翻,并且认为是自己同样中毒受伤,才会同病相怜。

“我身上还有奈何香。”他对崔不去道。

“……不需要。”崔不去将身体缩作一团,减少受寒,以此汲取更多的暖意。

奈何香没有解药,唯一的解药就是自己熬过这无尽漫长的痛苦,让毒性自行消失,排出体外,练武之人可以用内力将毒性暂时压制住,另外一种缓解的办法则是以毒攻毒,用奈何香将毒性压下去,虽然压制过后,下一次发作必然会引发更强烈的痛苦,但中毒之人往往都会饮鸩止渴,都宁可追求眼前一时的安宁,选择性忽略更长远的危害。

凤霄不以为然:“洞中阴冷潮湿,你本来也已疲惫不堪,发作起来会比以往更强烈,识时务者为俊杰,下次毒发你尽可待在暖玉温香之地,总比现在舒服多了。”

崔不去只觉额头越来越热,意识开始陷入混沌,连带对方的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不甚明晰。

“只要踏出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想要彻底解决,最好的法子就是连第一步都不要踏出去。”他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与那无休止的疼痛作抗衡,犹能自嘲一笑。“比这更大的痛苦我都受过,这已经……不算什么。”

凤霄眉头微挑,正想细问,却听见外头呜呜作响,本已转小的风声忽而又大了起来,夹着雨雪从洞外泼入,霎时一阵冰冷刺骨,一张嘴就是一大口冷风灌入,立马牵动肩膀上的毒伤,他也跟着咳嗽起来。

咳嗽一开始,好像就再也停不下来,长夜漫漫,两人各占一块地方,咳嗽声此起彼伏,倒像是在一唱一和。

虎落平阳被犬欺,只差外面再来上一声狼嚎了。

这个念头刚起,仿佛为了应和他,凤霄还真听见风雪之中的山崖上隐隐有狼嚎传来。

他抽了抽嘴角,看向咫尺之距的崔不去。

凤霄:“喂。”

崔不去全身仅存的清醒都用在与毒性拉锯上,压根没空理他。

凤霄咳嗽两声:“我也受伤了,要不你过来一点,我们挨紧些,还能取暖。”

崔不去勉强睁开眼,蹙眉想了想,才迟钝地将他的话传送入脑。

“滚过来。”他道。

凤霄:???

他见崔不去一动不动,想想对方估计也的确是没什么力气了,只好纡尊降贵挪了一下身躯,将对方揽入怀中,心里悲愤地想道:本座他娘的到底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处境的?

说一千道一万,这全都是因为一个人。

裴、惊、蛰。

……

裴惊蛰站在卢宅门口,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受凉得了风寒,还是有人在念叨他,因为他也遇到了一件意外。

从前年开始,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沙钵略可汗联合周围部落的阿波可汗等人,发起数十万大军,分头越过长城,从马邑、可洛峐等地深入南下,隋军虽奋起抗争,有输有赢,但总体处于劣势,杨坚想要保存实力,预防南陈、高句丽突袭,必然就无法倾尽全力与突厥一战,于是不得不交好千金公主,又稳住陈朝,并利用突厥各部落之间的矛盾,打算分而化之。

崔不去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到边城。

奉天子密令,骠骑将军长孙晟与太仆元晖分头前往黄龙道和伊吾道,交好与沙钵略关系不谐,有利益冲突的处罗侯和达头可汗,另一方面,崔不去则负责与阿波可汗的使者接头,说服他不再与沙钵略结盟,从而达到分化离间突厥内部的目的。

只不过沙钵略势力庞大强横,饶是阿波可汗有心与隋朝接触,也未敢明目张胆行事,而须私下派遣使者来到六工城。

一个多月前,就在崔不去刚刚来到六工城不久,阿波可汗就已经派出使者前来,只不过那人途经且末城夜宿时,因吃了不妥的食物上吐下泻虚脱而死,彼时乔仙与长孙菩提随崔不去暗中来到六工城内潜伏,奉命前往调查,发现那使者虽然死因蹊跷,却查无可疑,但正因如此,才更令人防备。

消息一来一回,又耗费不少时日,直到前阵子阿波可汗那边又暗中派了一名使者过来,这回行程更加隐秘,抵达且末城之后,才经由左月局的探子送来消息,按路程来算,这三五日之内,应该就能到了。

崔不去原有要务在身,与解剑府的差事井水不犯河水,但于阗使者被杀,玉胆失窃,他既然身在六工城,又正好遇上,不做点什么,简直就不像他崔不去的为人了。

于是他一面从凤霄那里打听线索,从中发现梅花冷香的关键,传递消息给乔仙和长孙菩提,让他们专门去查这条线索,企图抢先找到玉胆,将这桩功劳归入左月局名下,而凤霄就算将崔不去扣在身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光顾过的那间刚刚开业的五味坊,居然就是左月局在六工城内的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