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能让龙亢桓氏自行瓦解?”
司马岳这一问,顾钰便沉吟了一刻,方才抬头肃然道:“陛下,龙亢桓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兄弟不睦,父子生隙,迟早都会到分崩离析的一天,也许我们只需要一根引线,就能令其兄弟父子相残,使龙亢桓氏势力迅速瓦解。”
司马岳眸色一变,再度露出惊异。
“你如何知道龙亢桓氏兄弟不睦,父子生隙?”
如何知道?自然是有亲身经历,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钰笑了笑,答道:“中领军桓秘自幼多才,却因被大司马所不喜,多次抑而不用,如今桓氏三兄弟皆已掌长江中下游兵权,唯有桓秘受困于台城,此人并非心胸宽广之人,对桓大司马早已心生怨恨,
另外,桓温宠美妾与庶子,对几名嫡出的儿子不甚看重,长子桓熙,次子桓济皆才庸而善妒,尤其世子桓熙,唯恐其父废其世子之位,所以……”
“所以,这便是你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大司马温欲重用其庶子桓澈,朝廷也便委以其重任,待桓澈势力长成,自然会有人感觉到威胁到他的地位,到时候不用朝廷费心,龙亢桓氏内部自己也会起内乱,你想说的是这样吗?”司马岳问。
“是。”
顾钰答,又苦笑着问了句,“使其父子生隙、兄弟相残,陛下是不是也觉得阿钰心狠手辣?”
司马岳但觉心头好似被针刺了般疼痛,眸中露出一丝不忍的光芒,忙接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我司马皇室自武帝时起,就有这样被讥讽的民间流言所传出,自古王候之家,兄弟相残的故事又岂在少数。”
这确实是实话,别说司马家,便是自皇权开立以来,哪个朝代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
高门大阀,皇室朝堂从来都不缺少这些兄弟父子相残的血腥故事。
沉默了一会儿后,顾钰忽然又道:“陛下,请过来,阿钰有件事情相告。”
过来?她说请过来?
司马岳但觉心中一喜,忙走到了她的面前,顾钰又道:“请陛下伸出手来。”
司马岳如她所言,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就见顾钰抬起右手食指,在他掌心轻轻的划了起来。
掌心酥麻,令得司马岳心驰神荡,他垂目正好看到顾钰浓睫掩映下的幽深双瞳,禁不住一时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顾钰唤了一声:“陛下!”
他才倏然惊醒。
“陛下可曾记住了?”顾钰又问。
司马岳微微一怔,颇有些窘迫的赧然一笑,顾钰心知他并没有留心到她在他掌心到底写了什么,便又道:“罢了,这件事情,阿钰以后再告诉陛下!”
“陛下只需记住,只要陛下保重身体,只要陛下活着,晋祚便不会亡。”
顾钰说道,又似想到什么,望向司马岳,再次郑重的补充了一句:“身为帝王,陛下太过仁慈,仁慈并不是错,但这却会成为陛下的弱点,阿钰希望陛下对人对事都要心存一丝怀疑,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枕边人。”
说到“枕边人”三个字时,顾钰有意加重了语气。
司马岳亦微微一愕,过了好久,才含着一抹雾气,微微点头道了声:“好!”
顾钰亦点头笑了笑:“那阿钰便告退了!”
说着,人已朝殿外走去。
可就在她即将要踏出大殿时,司马岳忽然又唤住她道:“阿钰,如若孤下旨让你做司州司马,与桓澈一起北伐抗胡,谢七郎君又当如何?你和他的婚事……”
顾钰便驻足道:“可以先不必告诉他。”
司马岳微愕,又低声问了句:“阿钰,你真的很爱他吗?”
问出这句话时,司马岳无疑是小心翼翼的,整个殿中也变得异常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顾钰果断的一声答:“是!”
答了一声后,她又转向司马岳道:“阿钰今日与陛下所说的话,还请陛下为阿钰保密,不要让他知道,阿钰愿做陛下手中的箭,为陛下重振皇权,哪怕是做这天下第一佞臣也在所不惜,但此事,我不想让谢郎知道。”
“为什么?”司马岳哑声问。
就听顾钰笑了一声,答道:“谢郎不恋权势,犹喜山水,向往隐士一般的田园生活,什么我都能与他分享,唯独黑暗、阴谋与血腥,我不愿与他分享。”
说完之后,顾钰便向司马岳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去,唯留司马岳怔在原地,眸中氤氲出溥雾一般的水光,口中直喃喃道:“唯独黑暗、阴暗与血腥,我不愿与他分享,顾氏阿钰,能得你爱之人,该是多么幸运!”
此时的顾钰在走出太极殿之后,在行往第三重宫门之外时,无意间竟瞥见一头束高冠,面罩青铜面具的白袍男子正行往后寝区的显阳殿中,不禁问了身边的内侍一句:“那个人是谁?”
内侍望了一眼,答道:“这是太后让陛下新封的天师道祭酒,太后最近失眠多梦,便请了这位祭酒大人时常入宫中驱鬼。”
“天师道祭酒?”
似想到什么,顾钰不禁眸光一凛,若有所思起来,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内侍的催促下登上宫车,走出台城。
刚出台城,从宫车上走下来时,就见谢玄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了。
谢玄也急不可待的迎了上来,问:“如何?大司马所奏何事?”
顾钰笑了笑,答:“不过是想趁燕国内乱之际,请奏陛下北伐慕容燕。”
“除此以外,便无其他了!”
“是,没有了。”
谢玄似还不放心,再次问了一句:“当真无他事?阿钰,我不希望有什么事你一个人承受?”
顾钰迟疑了一瞬,樱唇微抿,玉靥上漾开一丝莫测又温暖的笑意,她再次贴近他的唇瓣,低声道了句:“是,不敢有欺。”
谢玄顿觉身子酥软,整颗心也似融化了一般,再也问不出话来了。
这时,顾钰又道:“谢郎,我想去一趟你们谢家,与顾七娘说几句话,另外,也去拜祭一下你的堂姑母褚夫人,可以么?”
“当然可以!”谢玄想也没想的回答,又道,“阿钰,你为何要称她为褚夫人,她是你娘亲啊!难道就因为……”
“这件事情,连你也不敢肯定,是么?”顾钰反问了一句,又轻抚上他的脸颊,转而道,“无事,只是在外不敢如此称呼罢了,谢郎,在真相未大白于天下之前,我们还需谨慎。”
所谓谨慎的意思,谢玄自然明白,如今,那个褚氏阿蓉已公然来到谢府之中摆明身份,无非就是想告诉所有人,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褚太傅之女,不管其身份是真是假,都已经堵死了顾钰重回褚家的路。
“这个女人身份十分可疑。”谢玄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还请谢郎去查明其身份。”
顾钰回了句,谢玄便点头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谈下去了,此时此刻,正好褚季野与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也从台城之中走了出来。
褚季野的目光扫过谢玄,在顾钰脸上停留了一刻,方才谦恭的施礼,道了声:“沈氏黔郎,谢七郎君!”又看向谢玄,“不知小女阿蓉到谢府之中后,可有给谢家带来麻烦?”
谢玄凝眉,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无。”
褚季野的脸上展开一丝笑容,顿了顿,他又问:“听说那位顾十一娘今日也在办及笄之礼,她现在可还安好?”
“甚好!”谢玄仍是简短的答。
“好,那就好!”褚季野似自言自语般的连连道了几声,又忽地从胸口抹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玄面前,“老夫今日未去亲见,便将此物作为她的及笄之礼送给她,还请谢七郎君代为转送。”
谢玄见递到他面前的是一枚羊脂美玉,犹豫了一刻,在顾钰的示意下方才接到手中。
褚季野见他收下,布满皱褶的脸上再次漾起一丝欣慰之笑,紧接着又有意无意的看了顾钰一眼,方才叹息着离去。
回到乌衣巷后,顾钰便随谢玄一起来到了谢府之中,彼时,谢道韫正在审问着顾七娘。
两人刚踏进谢道韫的院落时,就听见顾七娘连声道:“我不能说,我不可以说,否则……”
“否则什么?”
听到这一声,顾七娘的眸子陡然睁大,转身瞪向了率先走进来的一身男装的顾钰。
也可以说,现在的顾钰并不是顾钰,她那张脸已经易容过,是一个长相较为英气但并不十分出众的少年的脸。
这张脸,顾七娘当然也见过,那日清溪门前挤得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三百朝廷亲卫浩浩荡荡的行驶于街道之上,那为首的两匹高大骏马之上所骑着的人影便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多少人给他送香囊帕子,口中称赞着她的令名风度与英雄气节。
没想到那个曾经被人嘲笑自比刘琨的顾十一娘真的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不,这个贱人,她不过是在欺骗世人,以男装出仕,否则她不会有今天,她怎么会有今天?
“十一娘,你还是来了,你还说你不是沈氏黔郎?我要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